妈妈的妈妈叫奶奶(写于2011年)

老人们说,天上的水是仙水,越下越急。落在胸前的遗像上,就像奶奶哭了一样。我不停地用衣袖帮她擦去,可是越擦,落下来的雨水越多。我不想让奶奶哭着走,越下越多,越擦越急,越下越多,越擦越急,最后把自己急哭了,我不想让奶奶哭。

一直到放入墓冢中,我没有敢看奶奶的照片,只是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它,用衣袖擦得干干净净。人们送给奶奶的花圈和花篮很多,燃起的烟幕笼罩了整片林子。老人说,往回走的时候不能往后看,在返回的那一刻,阳光突然刺穿了烟雾,罩在每个人憔悴疲惫的身上。人们说,这是奶奶庇佑的光芒……

走在送葬回来的路上,看到前面的桥上,一位老太太肩膀上扛着自己的孙子,边走边跳,边走边哼着曲,“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忽然一恍神就不见了。小孩约摸四、五岁的样子,想起那年我也四、五岁的光景……

奶奶是妈妈的妈妈,妈妈是长女,我就是长孙,小时候一直在奶奶的怀里睡到了七岁。乡下的孩子爱爬树、爱游泳、爱掏蛋,我什么都不会,最开心的就是被奶奶抱着,一碗饭从东家喂到了西家。做错事了,父母要打我的时候,奶奶总是用身体护着,训斥起他们,小时候不懂,只知道奶奶是我最安全的依靠。

七岁那年从乡下到宝应县城上小学,前一夜奶奶一直没睡,把我抱在怀里不让他们带走,我也不想走,紧紧地抱着她。

那个时候最期盼的就是星期五的下午放学后,坐在爸妈的自行车后面赶回乡下,奶奶总是会从厨房里跑出来,站在河畔上等着我回家,那时候一到家,就跳下自行车后座,跳进奶奶的怀里,无一例外……

眼窝子浅,想着想着,眼泪就不争气了……

今年四月份,奶奶被带到了扬州,第一次住进了我在扬州的家,这一住就是三天。也就是这短短的三天,奶奶确诊了。那一天晚上,我和父母带着奶奶来到古运河畔走了很长时间,在柳叶桥上,奶奶不住得看着远处的风景,看着这座桥下的河水。父母说,奶奶知道,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来到扬州看孙子了。

那天晚上,奶奶说,能不能再和她睡一晚上,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奶奶不说,我也会和她睡的。哪里知道,那就是最后一次,我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

之后,我决定每两个星期回家看她一次,可是有时候工作实在抽不开身,就拖延到了三个星期或者四个星期。到第三次回家的时候,奶奶就已经不会说话了。

在家的时候,有一天早上,我给她喂了点粥,那个时候她吃东西已经很缓慢了,基本上一口要吃三分钟。嘴里含着粥,奶奶把眼睛闭了起来,一滴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那个时候,我的心就跟颤着的一样疼,我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捂着嘴,必须把眼泪往肚子里面咽。我就用手帮她擦了擦,再转过头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继续给她喂粥……

10月26号晚上,接到妈妈的短信,奶奶已经十天没有进食了,已经回到了乡下老家,我决定第二天就立刻回家。

握着她的手心,一边喊一声“奶奶”,一边动了动她的手,就这么一直坐着。妈妈说要给她翻个身,可是奶奶一直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她那个时候已经十天没吃了,却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拽着我的手。我给奶奶喂了两勺牛奶,那是我最后一次喂她,也是她最后一次为我留下了一滴眼泪……

10月28号,我必须要赶回扬州参加一个活动。临走之前,我抱着妈妈哭了,因为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奶奶了。我没有告诉她我要走,我要让她以为,我一直陪在她身边……

10月31号早上6点,参加完两天忙碌工作的我还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刺耳的铃声叫醒。平日里我的手机一直是调成振动的,但是那两天我把铃声调到最大。一看是爸爸的来电,我心中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立刻起床。

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外面还是漆黑的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不听话地流了下来,到最后变成了嚎啕大哭。那一天的清晨,天是灰色的……

11月2号,我一直守着她的灵柩旁三天了,跪着烧纸,续着香火,答谢着来看望她的人。村里的人都说奶奶的遗像拍得很好看,我却不敢抬头看一眼。奶奶的照片拍得很美,美得让我一看到就不能控制住自己。那几天,我一直没有在家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直到晚上收殓的时候。

我走在了告别队伍的第一个,奶奶的脸很安详,这是我回家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们让我去握了握奶奶的手,当我碰到的那一刹那,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奶奶的手已经被冻得冰冰的硬硬的,我好心疼啊!我怎么舍得她受这份苦,我扶着墙,脸上是密布的泪水……

11月3号,守了一晚上的灵柩,早上六点被带到了一个我怎么也不愿意去的地方。在观望室的视频上,看到奶奶平躺着送了进去,依稀看见焚化炉中刺眼的红色,我知道那一刻,我再也没有奶奶看到了,回家后再也没有奶奶叫了,我跪了下去,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怀里,耸动着肩膀……

村里的人说,奶奶那天走得很威武,送她的车从圩的这头排到了那头。我不管大人们说话,我就把奶奶的遗像捧在胸前,用最后的一点时间保护着她,不让雨水淋着她,不让尘土弄脏她,直到把她安静地放入墓中。

为奶奶送的那束鲜花从一开始就陪在她的灵柩旁,最后也放在了墓前,离她最近的地方。

奶奶离开的那一天,家人为她办理了户口注销的手续,也是在那一天,我接到了落户扬州的通知。

今天是奶奶的头七,孙子想你的时候,抬头微笑,你知道不知道……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

所以脚步才轻巧

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

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吹着白云飘

你到那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

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刘若英《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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