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要结婚了。"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说出这句话,如释重负。
老严在电话那头没有说话,感觉的到他呼吸急促,听筒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翻箱倒柜的声音,他答道:"你等等啊。" 之后,传来打火机的声音。
"你又抽烟?"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毫无温度。
"没事,就心里痒痒,挺好的,夏夏,你终于不用我操心了。"不知是幻听还是错觉,我竟然从老严的话语里听到了一丝的哽咽。
"你记得来,没事我先挂了。"
我一鼓作气的挂了电话,转过头看着窗外,不知该作何表情。
四年了,我依然不敢面对他。
这个年过半百,已经患上大肠癌的男人。
老严是我的养父,我十三岁的时候被他领养,我生性孤僻,在孤儿院里性格本就暴躁,老严和蔼可亲,在我与他为敌的一年里,他最终用他的温柔宽容降服了我。
说起来,老严是个可怜的人,妻子在和他新婚不到一个月就离家出走,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过着,后来就到孤儿院领养了我,其实回想起来我才是罪魁祸首,他领养我后有相过很多次亲,但那时我对他存有敌意,屡次破坏他的相亲。
他只好作罢,可是车沟巷的婆子大妈们嘴巴可闲不住,到处给他介绍对象,他看了看一旁的我,摇摇头,一一拒绝了。
念高中的时候,我不再像初中那样叛逆,反而体谅起他的难处来,过年过节时我回到家,看到他既当爸又当妈,在厨房里忙碌不停,这么个小屋子,竟然承载了多年来他对我全部的关怀,而这份关怀,与血缘无关。
大学的时候,我劝他找个伴,他苦笑,老都老了,要什么伴。
于是,我自作主张,在网上给他物色相亲对象,偷偷的筛选出了几个还不错的阿姨,然后安排他们见面。
那时的老严,格外反常,在外人面前就冲我甩脸子,说我蹬鼻子上脸多管闲事,一把拖我回了家。
我格外受打击,丢下一句"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破档子事,你好自为之吧"就冲出了家门。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回去,虽然老严依然按月打生活费过来,我也没有给他回过电话。
这场冷战的拉锯战,我们心照不宣的持续了半年。
很快,我被分配到外地实习,实习前有两天假期,我鼓起勇气给他打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室友一句"本就不是亲爹,别太当真"彻底击垮了我。
那晚我坐在书桌前,无声的哭泣了一整晚。
为老严,为自己,为命运。
02
在北京待了小半年后,我便和公司同事谈起了恋爱,我一股脑扎进爱情里面,依附着属于我的迟来的温暖和幸福。
我很快就忘记了老严,忘记了孤儿院,忘记了悲惨的童年,忘记了三十平米的小房子。
很多次老严都给我打过电话,但通常响了不到两声他就挂断了,鬼使神差的我每次都没有回过去。
我总以为,我欠老严的,以后有机会还。
某天早上,我拿起手机看新闻发现车沟巷上了头条,五旬老汉猥亵少女,奈何不得逞恼羞成怒持刀砍人。
新闻的末尾,他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没错,照片里满脸猩红的人是老严。
那一瞬间,愤怒,质疑,惊吓,失落,各种情绪侵占了我的大脑。
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流言蜚语太多了。
多的把我淹没。
我回去的时候整个车沟巷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口口声声向媒体报道说可怜我,一边阴阳怪气的在背后捅刀子。
我去见老严的时候,他总是沉默,我也无言。
许久,他问道:夏夏,你恨我吗?
我看着他,他眼里全是悔恨,落寞,绝望。
像一池死水。
我没有回答,直到狱长把他拉走。
某一天,我再回到车沟巷的时候,总感觉街头巷尾都有不怀好意的侧目,总感觉背后被无数双眼睛盯的焦灼。有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跑过来问我:你不是老严的女儿吗?你还是处吗?
他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小小的人眼睛里却全是轻蔑,或者是些别的。
一位大妈把他牵了回去,转身之后我分明听到了他们的讥笑。
毋庸置疑,此刻,我是恨的。
三年里,我如坐针毡,等待着老严刑满释放。
我比任何人都还想听到他跟我解释真相。
我太需要真相了。
他出狱那天,我和男友阿天去接他。
他穿着一件烂棉袄,身体消瘦了不少,风一吹都要倒了。
我看着他胡子拉渣,满头白发,心酸的要落泪。
他更是如此,出来的第一句话问道:夏夏,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个问题。
阿天接过他手里的帆布包,扶他上车。
我坐在前面,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砸到手背上,心里酝酿了千百遍的不恨了早就不恨了始终说不出来。
老严叹了一口气再也不说话。
很快,我又返回了北京,去见阿天的爸妈,商量结婚的事。
阿天问:"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毕竟他也是你养父。"
禁不住他的拷问,我终于给老严打了电话。
老严的第一句话就打败了我,"夏夏,这些年我没多少存款,两万块都在银行卡里,密码你知道的,我没多少时间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我听来像刀子剜心。
大肠癌,晚期。
03
我转过头看了看床上的婚纱,床头的首饰。
心里不是滋味。
我终于也要有自己的家了。
可是,我将要失去老严了。
这个也曾给我一个家的男人。
我上网百度大肠癌,蹦出的结果触目惊心。
我丢下手机,整夜无法安睡。
婚礼那天,老严来了,他刮了胡子,穿了西装,神采奕奕的走过来。
像极了他当初领养我时的模样,那时我怯生生的在园长后面打量着他,不肯和他说话。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我最爱的大白兔奶糖,笑着说,夏夏,我是老严。我带你回家。
阿天扶着我,替我托起婚纱拖尾,我一步步走向老严,老严看我走过来,像极了被老师点名的同学,手都无处安放,紧张的抓耳挠腮。
老严笑了笑,"夏夏,新婚快乐!"
"谢谢。"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很高兴你能来。爸。"
老严瞬间征住了,我的眼泪流下来,走上前去拥抱他。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爸,他领养我以来,我叫了他无数次老严。
他嬉皮笑脸的说了很多次"我是老严。"
可我忘了,他也想当一个受人尊敬的老父亲。
他比任何父亲都活的不易。
婚礼上老严简短的说了几句话,其中一段我很是动容,他说:夏夏一直以来都是我的骄傲,我的软肋。当初婚姻失败,大起大落,锒铛入狱,我都没有哭过。
一直到查出大肠癌,我一个大男人终于忍不住哭了,没别的,我就是希望所有的倒霉都在我身上用完了,留下的好运,我想都给我唯一的女儿,夏夏。
老严一番话说完,现场嘉宾都哭了。
我看着这个涕泗横流的老父亲,终于忍不住,在现场丢盔弃甲。
老严在台上看着我,我也远远望着他。
有些事情,依然心照不宣。
我懂老严,所以不需要解释。
老严也懂我,所以更不需要道歉。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老严去参加我的家长会,班主任问道,林夏脾气这么暴躁,你当初也不拣点听话的孩子养。
老严一本正经的回答"我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04
敬酒的时候,老严陪着我和阿天一桌桌的跑,看得出来,他很高兴。
阿天的弟弟站起来,端着酒杯问我,嫂嫂,你当初怎么就愿意认老严做爸爸啊?
我看了看老严,笑了笑,"因为,我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个好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