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奴归处

中国古代的女子若想流芳百世,仅凭一副倾国倾城貌是远远不够的。她们的才华、品德、性情必须有让男子汗颜的地方,才不至于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比如才情高妙的李清照,芳心如冰的班婕妤,忠贞决绝的绿珠,虽然没有史学家的春秋笔法为她们渲染着色,但她们美丽的身影至今依然光彩照人。她们的名字依然在市井的闲谈,戏曲的唱词,文人的论著中被一次次提起,每次提起,后人都是一脸的肃然。

除了凭借才与德,还有一群女子因为与政治结缘同样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迹。只不过,精巧的银簪一旦与炙手的玉玺产生纠缠,留名容易,流芳就成了难事。妲己、褒姒、陈圆圆都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尤物,可惜她们身后都背上了红颜误国的罪名。

包括后人选出的四大美女也与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西施客串了勾践灭吴的历史剧;昭君扮演了和亲政策的献礼者;貂蝉执行了王允的美人计;杨玉环充当了唐玄宗的替罪羊。四人之中,大概只有杨玉环可以说是收获了真正的爱情,也只有她承受着身后连绵不绝地指责。贵妃何罪?只因她非常投入地谈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而且恋爱的另一方是皇帝,更要命的是这个皇帝是被人奉为明君的唐玄宗。人们不愿看到开元之后接着一个黯然失色的天宝,尽管杨贵妃并没有教唆玄宗误国误民,可在安史之乱扬起的绝地烟尘中,她的窈窕身姿太过扎眼了,最后“六军不发无奈和,娥眉婉转马前死”是难逃的结局,连心爱的三郎也救她不得。

杨玉环之外的其他三人无奈地做了政治博弈中的棋子,耗费宝贵的青春为风云际会的天空添上一抹异彩。后人对他她们的情感倒是叹赏多于悲悯,以旁观者的冷眼看着她们饱满的生命被剥蚀得瘦损不堪,并施舍几句寓意复杂的叹息。她们一步一回头的走过历史,得到的“也只是虚名与后人钦敬”。

可见古代的女子,尤其是出色的女子,还是远离政治为妙,怒放的生命应该在枷锁之外寻找归宿。

因为故古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真理,对女子而言,才与德似乎成了不共戴天的冤家。狭路相逢,才多半会败在德的手下。女子即便有才也要被告知守拙,不可张扬不可炫耀。才若是比德更引人注目就成了罪名。如今看来这显然是荒谬的悖论,可在封建社会里它却被装扮的冠冕堂皇大行其道。因而,如果有一个地方允许女子的才华轰轰烈烈地释放,它的存在必定会让很多人感到不舒服。在悖论泛滥成灾的世界,多才多艺的女子只有以悖论化的方式与之周旋才可能冲出重围。结果无论她们突围成功与否,青春都一点点地滴溅在了路上,如血般殷红,如泪般晶莹,却再也拣不回手中。

古代的社会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女子的姿容可以用最妖娆的方式呈现,女子的才华可以用最自由的方式表达,礼教在杯盏间摧折,伦理在脂粉中褪色,来往其间的有腰缠万贯的富商,有身着便服的官员,有游手好闲的浪子,有谈诗论画的雅士······另一方面,肮脏的交易,丑陋的人性,也在氤氲的酒气里时隐时现,外在的华美与内在的颓废交融得异常妥帖。

顺着着君子们略带怒意的眼光寻去,这个地方就卑怯而谦恭地侍立于通衢闹市,它的名字,说的高雅一点叫青楼,说的低俗一点叫妓院。

青楼远离政治,却在历史上留下了浓艳的一笔。从青楼走向历史的优秀女子其姿色、才华、品行甚至不输于皇宫内的三千粉黛。较之耀眼的朱门碧瓦和奢靡的富贵生活,她们的残碑荒冢更让人肃然起敬,她们的悲惨故事更让人感慨万千。

南北朝的苏小小,唐朝的关盼盼、薛涛、鱼玄机,五代的花蕊夫人,宋朝的严蕊、谭意歌,明朝的张红桥、卞玉京、李香君都是风尘女子,但她们能歌善舞,兼通诗文,其中亦不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全才,即使是男子见到也要自叹弗如。

她们身处卑贱的地位,灵魂却占领者精神的高峰,她们的身体属于别人,心灵却属于自己。佛早就说过,肉体只是一副皮囊而已,灵台若是纯洁的,倒可反问世人一句“何处惹尘埃?”

她们虽然身不由己,对命运的安排常常显得无能为力,但她们从不曾轻弃了对真爱的追求。和很多少女一样,她们希望在最美的年华里与一个人相遇,那个人懂她,爱她,而且要爱得发自肺腑,心无旁骛。他在她眼里是晨曦里半开的蔷薇,嗔一嗔是眉颦柳竖,笑一笑是目眄波横,一呼一吸里都有工笔描绘不出的风情……这个梦中的王子,有的人还没来得及等到就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摧残下凄然老去了,即便是有幸等到了,结局可能也是有情人难成眷属,最后的选择是绝世佳人从此绝世,或者孤单才女继续孤单。

一般来说,一个女子若能在才、貌、德中任一方面达到出类拔萃就很是动人了。若能占住其中两条,则可称之为完美组合,比如才貌双全、德艺双馨、秀外慧中一向是出众女子的典型特征,这类女子却是可遇不可求。想得再大胆些,如果有人才、貌、德三者兼备,那就可以称之为超完美组合了,这类女子虽如凤毛麟角般稀少,可毕竟还可以寻到,宋代名妓严蕊就算得上其中一个。

既然身为名妓,严蕊的姿色自不必说。周密《齐东野语》说她“肌肤胜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美貌可见一斑。

严蕊的才华更是独冠群芳,一时独步。她善操琴、弈棋、丝竹、书画,学识通晓古今,诗词语意清新,“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周密《齐东野语》)。我想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中应该有一两个揣着朝拜式的虔诚,如果他们仅为看一眼珠帘内的皓齿明眸,随便走进哪座怡红院都能如愿,没必要“不远千里而登门”。美女难得,才女也难得,既是美女又是才女就更难得,唯有如此才能让古代自视甚高的男子枉驾而顾之。

按照宋时的法度,官府举行酒宴都要召歌妓前来捧场,但她们只是以歌舞助兴,不许入座逢迎,更不许私侍寝席,官员如与之走得太近甚至有获罪的危险。她们被称之为官妓,在官府注册,名字编入乐籍。薛涛、严蕊就属于这一类。她们与明清时期大张艳帜的秦淮歌女有很大区别。严格来说应该称她们为“伎”,此伎非彼妓也,两字别看就差在偏旁上,代表的意义可有本质的区别。伎出卖的是才艺,而妓出卖的是色相。前者“支”的旁边站着一个“人”字,对于伎,支撑生命的骨架是相对完整的人格,她们至少是以人的姿态立于天地,如荆棘丛中的木槿花。后者“支”的旁边偎着一个“女”字,对于妓,支撑生命的骨架却是淡妆浓抹的粉面,如攀援而生的凌霄花。

严蕊芳名远播,连台州以外的人都不远千里而来以求一会,当地的雅士近水楼台,自然不会错失先机。当时台州太守是唐仲友,此人饱读诗书,形貌伟丽,做太守时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

唐仲友的身边美女如云,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既有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亦有小家碧玉里巷淑女,可这位才子一个也看不上。他在等一场美丽的邂逅,如同古老的城堡等着故事里的公主,除了她任何人都推不开城堡厚重的大门。

故事的开端是在浪漫的七夕——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

此日,唐仲友大摆水陆宴席,广邀文人雅士,良辰、美景、赏心都有了,“四美”中唯独少了乐事,于是唐仲友的一个朋友谢元卿极力推荐严蕊前来助兴,唐仲友爽快地答应了。在他的意识里,以为朋友说的这个人不过是哪个姿色出众的歌妓罢了,没想到,她,就是那位姗姗来迟的公主。

严蕊到场不卑不亢,谈笑自若。一阕琵琶曲,一支羽衣舞,艺惊四座,满座宾朋听得如痴如醉,看得举箸忘食。

唐仲友的眉倏然一动。

酒至半酣,谢元卿手持酒杯,走至严蕊面前:

久闻姑娘雅好诗词,才气过人,今日以“七夕”为题,以小人之姓为韵,作词一首,以助酒兴,如何?

严蕊莞尔一笑,欣然领命,略加沉吟之后吟道:

鹊桥仙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作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吟罢,谢元卿连连称赞,四座宾朋无不颔首。

唐仲友的心倏然一动。

宴会散了,唐仲友望着严蕊迤逦而去的倩影发呆,忽然记起秦少游的一句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此后每有宴会唐仲友都会请严蕊前来捧场,平日里对她也多有眷顾。

严蕊对这位青年才俊早有耳闻,多次往来,更觉得他异于那些逢场作戏的官吏,是个重情重义表里如一的君子。

两人开始频频相会,但却是淡水之交。

一段恋情在正式开始之前,两个人就像在进行一场温情脉脉的拉锯战,谁能故作镇静故作深沉谁就能握住更多的主动权,当有人先一步被对方吓倒说出“我爱你”,更像是举起白旗向另一个人说“我投降!”

严蕊是情场高手,最后败下阵来的自然是唐仲友。

唐仲友把浓浓的爱意化作诗句去温暖她,感动她,可是结果大违心愿,严蕊装作不解风情,没有给她想要的回答。

不是不爱他,实在是不能爱他。严蕊对这个僵硬的世界有更透彻的认识,她清醒地看到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叫世俗就硬挺挺地横亘在他们之间。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只寂寞而柔弱的飞蛾,即便扑向火焰,换得一次畅快的燃烧又有何妨?可唐仲友呢?身为朝廷命官,前程似锦,让他抛开一切陪她去赴扑火的盛宴,她不忍心。

严蕊很珍惜与唐仲友之间的感情,但她不想破坏那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尽管唐仲友聪慧多情,闻弦歌而知雅意,但严蕊却不能和他永结同心,欢好一世,她只要唐仲友站在生命的窗栊之外,像一位圣者,静静地听她吹奏快乐与忧伤的旋律,再把掌声远远地传递。

清醒的爱,看起来狠心,其实是一种疼惜。

可是,严蕊小心翼翼,麻烦却来势汹汹。

接下来出场的是朱熹。

朱熹当时任浙东常平仓一职,他早已闻得严蕊是个才貌双绝的官妓,闲暇时常把严蕊召至府上,看完严蕊的歌舞后,再板着脸对她讲一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类的理学精髓,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三次还是如此,后来实在把严蕊恶心坏了,给朱熹来了个不辞而别。

朱熹被严蕊气得火冒三丈,正为找不到堂皇的理由整治严蕊而发愁,正巧有个与唐仲友不和的小人前来告状,说唐仲友与严蕊交往过密,必有奸情,何况唐仲友是永康学派里的人物,素来反对朱熹的理学。

于是朱熹连上六道奏疏,弹劾唐仲友。其中第三、四论状谈及唐仲友与严蕊的罪行,说严蕊“蛊惑上官”,唐仲友“亵昵倡流”,并下令黄岩通判抓捕严蕊,关押入狱,施以鞭笞,逼其招供。严蕊虽为一介纤纤弱女,可巾帼之下却是一身的铮铮铁骨。她惨遭鞭棍加身,却始终坚持自己与唐仲友的关系请白如玉,日月可鉴。

《二刻拍案惊奇》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严蕊到了狱中,狱官着实可怜她,吩咐狱中牢卒不许为难,好言问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刑,况且已经杖打过了,罪无重科,何苦舍着身子熬着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伎,纵是与太守为好,料然不到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毁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于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

严蕊的这段话当真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她用行动教给朱熹什么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什么叫“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后来此事震惊朝野,孝宗亲自过问,并派人严加调查才得以真相大白。

接手此案的是提点刑狱岳霖——一代名将岳飞的后人,他对严蕊的遭遇深怀同情,对她的气节甚是赞赏。送严蕊出狱时,岳霖对她说,闻你长于词翰,你将自家心事作成一词诉我,我自当与你做主。

严蕊俯身拜过,口占一首《卜算子》,含泪吟道: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淡淡一句,把前世今生统统揽入怀中,每个字经过了泪水的打磨,因而并不尖刻,如颗颗光滑的贝壳,散落于苦海的岸边。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是一种单薄的向往,读者面对这样的词句往往显得脆弱无比,毫无抵抗之力。仿佛平静的湖面暗暗涌起一道宽广的波澜,我们心如小舟,等到发现被包围时,湖水早已漫过船舱。

严蕊吟罢,岳霖对眼前这位奇女子更加欣赏不已,立即取乐籍来为她除名,使严蕊彻底摆脱枷锁,获得自由身。

四方的达官显贵闻风而动,纷纷携重礼来严蕊门前下娉,可严蕊尽数回绝了。她最后选择的是一位并不主动的中年男子,因为严蕊看到他在丧妻后是怎样的悲痛欲绝,她知道,这样的男子才值得托付终身。

品透了红尘的滋味,看淡了世间的繁华,她现在只想与一个人过简简单单的生活。

可严蕊毕竟与唐仲友,那个本该给她幸福的人,在茫茫人海中失散了。严蕊出狱后,唐仲友已经调离台州,在母亲的坚持下与一位豪门闺秀结为夫妻。

她与他,只有靠回忆来弥补此生的遗憾。

而尘世中,有些人,是只能用来回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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