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捻着三截断掉的香,坐在归元寺的庙口,与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萍水相逢的有缘人,等着一场猝不及防的雨,安安稳稳地停下来。
清晨的时候,没有烈日灼心,也没有阴雨缠绵,我独自走在昙华林,在心里咀嚼着「昙花」这个,我极其喜爱的,又蕴含着几许无常的忧伤的意象。
各种精致风格的小店还没有开始营业,所以「资本」主义的气息还不够浓厚,我也不必面临太多的诱惑。
我只是这般悠然地走着,看见一爿喜欢的店,就悠悠地坐下来,看见几个喜欢的汉字,就静静地多看几眼,想想它的,我捕捉不到的始终,或者看见一只猫,一条狗,一块砖,一片瓦,一个旧时的人。
而此时此刻,在无边雨幕里,身处这样檀香萦绕的地方,一个人会得轻易相信缘分,这一类虚无缥缈,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东西。
佛家有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那么这一场一同躲雨的情分,也应该不算浅,传奇里的断桥,白素贞与许仙,那是人力造就,这一场却是天意,如果是方文山,应该能写出一首浪漫诗意的情歌。
几年前,在长沙岳麓书院,也是这样一场意料之外的雨,将我困在了青瓦红墙之间,我就靠着刷得朱红的圆柱,旁若无人地打盹,听着溪水潺潺,听着穿林打叶声,听着遥远的,絮絮的人声,我仿佛堕入了一场前前前朝的旧梦,那是温香软玉的唐,还是蹙额低眉的宋呢?
我是在等一场雨停呢,还是在等一个人,一个「意恐迟迟归」的人。
然后同行人将我唤醒,我像「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武陵人,经历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忽然来到红尘,有一丝懵懂,有一丝胆怯,也有一丝怅惘,有一丝遗憾。
像提香画里芳华绝代的阿弗洛迪特,像一枕黄粱的人间客,如果能在梦里一生一世,那也未尝不是一种避世的莫大幸运。
凡人的拉扯辛苦是因为渴望避世而不得。
这一场雨,来得不早也不晚,刚刚好就在我进寺门的一瞬,仿佛是一种神谕——
「如果精诚不至,大可原路归返,不必刻意勉强。」
「人间浑浊,藏污纳垢,进此门者,愿清水洗尘,清心寡欲。」
像俗世人入空门有几番规矩要播送,这也是一种训诫。
在东莞那些日子,遇见阵雨更是家常便饭,于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般地,即便清晨醒来打开窗,看见的景象是:
风摇着窗外蓊郁大树的叶子,每一片都亮着朝阳的光,令人想起「明眸善睐」这个成语,虽然有时天阴下来,但是它的「绿意」仍在,那样兴致昂扬。
我依然会带上一把伞,以免过分局促,以便不时之需。
不久之后,雨渐渐地微弱了,我也便跟随着众人,走进了寺中,烧了三柱香,祝愿亲朋安康,只是不曾拜佛,远远地看着金身造像,心怀慈悲,于我,这便是灵魂的荡涤了。
庙里的石榴花,合欢,还有广玉兰已经过了花期,只剩绿油油的,光秃秃的,却无单调冗余之感的叶子,倒是那姹紫嫣红的木槿,开得真正叫一个灼灼其华,虽然因为流年时序,风吹雨打,必定会折损萎落一些,但是,我却羡爱这种与时光柔韧相对,与自然瓜熟蒂落,安然变幻的姿态。
无论这庙里,是游人如织,人山人海,还是宁静空灵,门可罗雀,木槿花,始终守着自己的轮回,不急不躁,该发芽的时候发芽,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枯萎的时候枯萎,有一刻的美丽,就绽放那一刻的美丽,不奢求,也不违逆。
于我而言,这是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或者「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比跪在佛前,心有所待地磕三个响头更委婉深沉的福音。
便想起了一句话,庭前木槿花,寂静开且落,是偷了古人的意,再借景生情,胡乱杜撰,却也有一分鲜活的野趣。
归元寺令我难忘的,或许就是那座「四面八方」的圆通阁。东西南北,仿佛哪一面都是正门,构造陈设整齐划一,大殿中央供奉的菩萨也是四处周济,仿佛昭示——
八方来客,各处有缘,无畏迷失,心在路在。
内里遍布菩萨壁画,临摹敦煌莫高窟的艺术品,因为光线暗淡,无法看得分明真切,大多圆润丰腴,是唐人的审美,举止安详沉宁,少有愠怒或者哀愁,千般面相,万种姿态,时男时女,如圆通阁外的双面观音,目及四方,应对尘世千种无常。
凡人之所为凡人,便在于谁也无法同一时刻,既能瞻前,又能顾后,人统共只有双手五官,这种有限决定了人在面对无常尘世时候的局促与虚弱。
佛之为佛,观音之为观音,人之为人,各有前因,各有使命,一个是普渡四方,一个能度化自己,顺道周全亲朋,那已是不枉此生。
雨终究会停,阳光终究归返大地,暮鼓晨钟的声音,终究会止息,我插在灰炉里的三柱香,也终究会燃尽,就像所有的现世,都会堕入无常的空虚里,但是静静聆听这一瞬间的尘嚣,静静感受这一瞬间的生意,也便是人世间的真谛了。
也无风雨也无晴,那是超脱的哲学家的姿态,也有风雨也有晴,却无畏风雨无拒情,或许才是更加令人心旷神怡,安定从容的心境。
改变的是天气,不变的是生命的本质。
我喜欢此时此刻的恬静,还有不知道是不是你假借着风的嗓音,传来的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