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到了正大光明指责当今大学模式的文章,说这也许是最让人蒙羞的大学时代。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我们一个个都目标明确、面部冷淡、态度凛冽,路旁无论障碍还是花朵全都不看,一步不停地向终点冲刺,向高处攀爬,尽可能地将别人挤到后边,也不在意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我转发时说,“我们嘴里说的最想要最应当追求的东西,恰恰是我们正在飞速失去的东西。一面抱怨,一面不得不循规蹈矩,恐怕是我们做的最多的事吧。”我们总对着自由高谈阔论,激动时说得唾沫横飞,好像下一秒就要实现这个伟大的理想,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时时感到周围的空气里、身体的毛孔里有无数个因子在吵嚷着重复道:“你应该找个高薪的工作,兴趣不重要,多赚钱才是真的”、“去考研吧,不然工作不好找”、“快出国呀,别人都出国了怎么能输给他们”。
再看的时候,文章已经被删除了。是因为不自由吗?不得而知。但无论是由于外界的强制力使之,还是作者由于这样略带批判的、不符合主流的观点得到广泛传播而内心惶恐,都在赤裸裸地应验着这个结论。
这倒让我很想要谈一谈,接受着高等教育的我们,究竟正在失去什么。
前段时间和高中好友聊天,发现我们最近的生活状态居然惊人地一致,都在这样的年纪提前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模式。具体的症状是,对周遭的一切人与事异常淡漠,提不起半分兴趣,总觉得所有都“与我无关”。看不起别人庸庸碌碌的生活方式,但自己也没法跳出这个圈子。与此同时,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又充满不安、焦虑和莫名烦躁。迷茫,非常自然地攥住了我们的情绪。目标的突然失去,和环境的大幅度转变,都让人难以接受巨大的心理落差。或许还有高考的失利,专业的错误选择,都在“不想继续这样的生活”的天平上加了一个重重的砝码。偶尔会幻想一下未来,但很快被现实吓住,不敢再想:无论是户口的难以落定,还是一线城市飞涨的房价,总让人觉得,是不是哪怕奋斗一生,也难以在这个地方拥有一个定所。
真是越来越觉得自己活得小气。
忽然之间,就很怀念从前的生活,真的是简单到可爱,但也简单得让人心安。我们所死死盯着的目标,仅仅是那一个而已。好像只要经过了高考这一道关卡,前面的人生就是康庄大道,平坦顺畅,明亮宽阔,所有的理想生活都会一面发着光一面兴冲冲地奔向自己。即使有时候会被懒惰和倦怠控制,看一眼周围在拼命的人,又会匆忙地回到原来的轨道。我们一点一点地稳步前行,不疾不徐地进步着,并为那些看得见的进步而欢喜。一杯咖啡就可以坚持一整天,上课努力地强忍着睡意,害怕错过老师说的重点。下课铃声刚刚响起就迅速趴倒一大片。不困的时候,就和前后的邻座聊天拌嘴,嬉笑怒骂,一起构想未来,说着“以后呀”。这一段被外界冠以“苦难”标签的炼狱生活,却恰恰是最平静安宁的岁月。
毕业以后发现,其实人生的苦难啊,才刚刚开始。我们以为走出了困囿多年的牢笼,却又掉落在现实无法挣脱的陷阱里。一直在心里捍卫的理想,被自己捧为信仰的一尘不染的东西,在生活里忽然沾满了风尘气和浓浓的柴米油盐的味道。曾经在写诗时会为一个字的用法斟酌整个晚上的文艺少女,现在因为几块钱的差价斤斤计较,在潮湿而拥挤的集市里像个泼妇一样吵得不可开交。而曾经因为小巷里的丁香花姑娘而忧郁的青年,现在在为了缴齐房租电费而急得团团转。我们的视野,因为现实巨大阴影的遮挡,而一缩再缩,窄到只剩眼前这一方天地,只想着如何把今天过完。
大学,本是依旧可以做梦的,我们不至于立刻要被逼着去面对那些理想和自我以外的部分。然而,让人失望——甚至有些害怕的是——大学似乎在过早地教我们进入社会。名校的学生更甚,似乎一心为着“利益”的考量而逐渐失掉自我。所谓成功的人生,就是地位、金钱、权力的堆砌。若是什么也没有,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无疑属于混得一塌糊涂的底层人民。
攀比真是可怕的动力,使得现代的精英群体不得不一直向前。即使已经经过大风大浪后站在了金字塔顶端,“xxx升职”、“xxx年薪几百万”的消息还是常常教他们为之一震。但,哪怕暗地里拼得头破血流,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们表面上也不会露出分毫杀红眼的嫉妒。同学会面,大都体面而客套,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心里的小人恨不得立刻跳出来杀杀对方的威风,虚假的笑容下隐藏着复杂的情绪。偶尔在不经意间,也会果决地秀出自己的优越感,既不显得张扬做作,也不会因为默默无闻而被落下,成为这场聚会的无名之辈。你若是心血来潮,要揪住他们中的几个谈谈梦想这样浮夸而虚幻的泡沫,他们会愣一愣神,随即直接面不改色地告诉你,他们的梦想是明年多购置一套房产,是成为公司某部门的经理,是不费吹灰之力买下这个名牌手表、那个名牌包还有那辆限量版的豪车。
同时,他们的怜悯、同情和善良正在飞速地消失。他们不待见弱者,因为心里早已经认定了“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更是对于失败者嗤之以鼻,快速地把这类人踢出自己的交际圈,理由是“不是一类人”。转身,却在所谓“成功人士”、“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推杯换盏、游刃有余。我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对于人类的划分变得这么简单粗暴了?仅靠收入和体面的程度来立判人格上的高下,像极了某些直男的心态,精准地显示了精英群体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在金钱中浸泡太久,难免会洗掉真诚、善良、勇敢这些脆弱但是美好的品质。可是,在真实又残酷的世界里,拥有他们的人简直自带光环,是多么显眼和珍贵啊。
大学也是一条两极分化的巨型沟壑,是推动人们杀红眼睛登上金字塔尖的引擎,同样是滋生生活混乱不堪且毫无进取之意的懒汉的温床。有拼了命往上爬的人,自然也有直直往下掉的人。这类人的心态总是好到叫人佩服,每天睡到自然醒,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从不吃早饭,一屁股坐在电脑面前,对着综艺哈哈地傻笑一个上午,或者在激烈的游戏中消磨掉吃饭以前的时光。平时从不翻开书本,只在考试前匆匆抱一下佛脚,勉强蒙混过去。拿到毕业证像是终于完成了了不得的任务,然后回家,在父母的安排下进入某某单位就职,依旧是混吃等死,毫无作为。要是和这样的人谈梦想,他们的梦想大概会是在有生之年中一个彩票的头奖这类不劳而获的愿望。
并不是否定这样的生活存在的意义,只是,把别人走过千万遍的路拿来再走一遍,真的是那么有趣的事吗?
不幸的是,我们真正理想的那一类社会群体,本应当被大学教育培养出的人才,却迟迟没有出现。他们有笃定的理想,但绝不功利,不愿意为了攀比而不顾一切、和竞争者撞得头破血流。在拥挤的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更愿意停在路旁稍作休息,等到人少一些再继续前行。他们想赢,想到达终点,但也绝对输得起,不会因为被路上的石头绊了一跤而觉得颜面尽失,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便又站起来,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们了解尊重的内蕴,对待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态度,从不以财富的多寡、地位的高低来衡量别人的价值,始终怀有极大的善意、感恩和关怀。他们当然也充满智慧,并且乐意将这些私人的智慧转换成为整个社会的生产力——他们从不吝啬为别人做些什么,哪怕表面看上去一无所得。他们还好奇、追求新鲜感,愿意冒险,为自己的兴趣埋单,用饶有趣味的眼光过着始终新鲜出炉的生活。
永远不会在某个时刻忽然不幸地感慨,咦,好像已经过完了一生啊。
当然,不能仅仅简单粗暴地将原因归咎于学校的教育。归根结底,是这个时代走得太快了,以至于我们没法跟上他的脚步。我们始终不是这个时代的主宰者,不能把他牢牢地掌握在手心里。我们永远在追。成功者追着城市中心的高楼大厦,追着金光闪闪的奢侈品,追着受到万人景仰和瞩目的高位。普通人追着飞涨的房价,追着稳定体面的工作,追着一份提供安全感的爱情。不停向前奔跑的过程里,蒙着叫做现实的眼罩,很容易忽略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真正渴望。时代的大潮无休无止地翻涌着,走在时代前的人都在狂奔,害怕马上打来的一个浪头会把自己拍倒在海岸的沙滩上,随即被迅速地遗忘和抛弃。而被留下的人,反而索性直接放弃了挣扎,走向另一个极端,想着再也不可能追上,连前进一步这样力所能及的努力也不愿再做。
多么悲哀,却真实存在,是我们。
如果真有时光穿梭这种事,我最想回去20世纪的大学,看一看真正的大师。那时候时间还走得很慢,人心安定,总有人愿意不慕名利,将一生献给自己的所爱。一身长衫,粗茶淡饭,埋首于书卷之中,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学者在谈及独立与自由时却是满腔热血,慷慨激昂。那时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是无数人的格言。尽管时代的洪水来势汹汹,但总有人坚定着逆流而上,将生命作为筹码,无畏无惧。这样凶险的乱世,大学却诞生了一批又一批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把“理想”当做食粮,放在嘴里一遍一遍的反复咀嚼也不觉得寡淡。
然而,在实现了前人的理想后,我们却失掉了理想。不只是理想,还有很多的好东西,都在历史的车轮下被碾压消亡。“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的至理名言,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合适,是因为每一个时代都有它自身的优势和无法避免的局限。而无疑,我们这个时代的进步和发展,是以思想的贫瘠和理想的陷落为代价的。
面对这样大的问题,没人有办法给出解决方案,在一夜之间让所有在名利场上杀红了眼的人都返璞归真,重新去过田园的生活;或者是鞭挞着那些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起来工作,创造生产力。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改变自己而已。至少,在做一件事情以前尝试着去掉那些功利的念头试一试,或者,在打完一天游戏以后能够有反思和悔悟。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名记者,让天下人的幸福与我有关,把世界上所有的丑恶黑暗都通通曝光在阳光下,让正义永远战胜邪恶。现在逐渐发现,这几乎是天方夜谭。个体的能力本就有限,加之受制于体制和公共舆论等种种原因,所能带给这个世界的改变微乎其微。所以现在我不再去把理想无限扩大,只是希望我周围人的幸福与我有关,使我的存在不会影响他人的幸福。这或许很平凡,但不代表我向现实做了无条件的妥协,这样的理想依旧可以时刻提点着你,你到底是谁,你究竟该做什么。
怀有理想,做力所能及的事,这是我所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