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全家至今不知道爹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开口说话?爹生来就是哑巴?还是因病失去了记忆?
三十多年前,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流浪汉。他衣衫破旧,但干净整洁。一连几天,他在村里捡垃圾,夜晚睡在稻草堆。看见有人走近,他有礼貌地点头打招呼,腼腆地笑,一言不发。
当时家里的茅草房实在太旧了,爸爸想用村里的土窑烧砖盖一间房子。挖土和泥、拓砖胚子、点火烧砖都需要帮手。奶奶看这流浪汉眉清目秀,举止斯文,就收留了他。
年轻的流浪汉勤劳能干。无论重活、粗活、细活,他都抢着干,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全家人都喜欢流浪汉,对他的身世很关心。奶奶多次追问,流浪汉涨红了脸,指指脑袋,摇摇头,耸耸肩,将两手一摊,无奈地一笑,意思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可怜啊!这是遭了什么罪?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这么大个俊俏孩子吧?”奶奶一边抹眼泪一边念叨,“取个贱名有福气。就叫你哑巴啊!说不定叫着、叫着,你就开口说话了呢!”
奶奶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这哑巴,竟然成了她孙子的爹。
2
“哑巴,快去看看我儿子!”大清早,奶奶慌慌张张地把提前开工的哑巴喊回家,“这可怎么办啊?媳妇挺个大肚子,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了。儿子这病来得突然,看样子病得不轻啊!”
是的,那时候的我,还在妈妈肚子里。
哑巴看爸爸身子拧成一团,豆大的汗珠不断从脸上淌下。他拖来板车,铺上被子,让爸爸躺在车上,一路小跑,将爸爸送到医院。
医生对奶奶和妈妈说,爸爸得了肝癌,活不了一个月。两个女人六神无主,抱头痛哭。
哑巴跑前跑后,帮爸爸办好住院手续。
知道自己不行了,病床前,爸爸拉着哑巴的手:“兄弟,咱俩情同手足。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一定帮我把孩子养大。”
哑巴泪如雨下,他拍着胸脯,甩甩膀子,向爸爸保证:他有力气,他能养活全家!
爸爸去世了。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茅草房还是那样破旧不堪。“屋漏偏逢连阴雨”,爸爸的病,用光了积蓄,惨淡的愁云笼罩着这个家。
3
两个月之后,终日以泪洗面的妈妈出现早产迹象。
折腾了两天,妈妈疼得死去活来,接生婆急得直跳脚,奶奶烧香拜佛求保佑。我却赖在妈妈肚子里,不肯出来。看着妈妈流了好多血,接生婆害怕了,要奶奶送妈妈去医院。
哑巴示意奶奶不能用板车,因为板车颠簸,对产妇和孩子都不好。他找来竹床,铺好棉被,和邻居王大叔一起把妈妈抬到了医院。
清晨,病房里传来我响亮的哭声。奶奶抱着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我有孙子了!”
妈妈经受了莫大的生产痛苦,此刻也露出微笑。
哑巴无法抑制自己的兴奋,他掏出一包糖,一颗颗地分给在场的人。病房里其他产妇的家属都以为哑巴是我爹。
“这是我小儿子。”奶奶向别人介绍哑巴。奶奶是有私心的,她不愿意让一个哑巴给自己的孙子当爹。
哑巴当然是知道礼数的,他对妈妈和奶奶的照顾细致周到,就像爸爸的亲兄弟。这些我记事之前的故事都是奶奶告诉我的。
4
当我懵懵懂懂地晓事时,我发现,除了我,别的小伙伴都有爹。我找妈妈要,找奶奶要,她们说:“你爸爸去世了。”
我不懂“去世”是什么意思,倔强地说:“别人有爹,我也要爹,哑巴就是我爹。”从此,我就追在哑巴后面喊爹。
妈妈和奶奶拿我没办法,只能由我作主了,哑巴也很无奈。不过我觉得,哑巴其实特别喜欢我这么叫他。当我和他在一起时,只要我喊爹,他就慈爱地看着我,然后把我高高举过头顶,让我坐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招摇过市。
一米八的个头,很帅的身材,坐在他肩头,看地上的小伙伴,就像孙悟空在天上俯瞰人间,太神通广大了!小伙伴们仰视着我,眼中流露出无比的羡慕。“我有一个很帅很帅的爹!”我自豪地向大家宣布。
村前河滩上,茂密的芦苇在晚风吹佛下泛起美丽的波浪,萤火虫点着小灯笼,在芦苇荡里忽隐忽现。我威风凛凛地骑在爹的脖子上,一群小伙伴前呼后拥,像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芦苇荡。
有爹助威,我每次都能捉到比其他小伙伴更多的萤火虫。我高举闪亮的“荧光灯”,坐在爹的肩头,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月亮。
“世上只有爹最好,有爹的孩子像块宝。骑在爹的脖子上,幸福享不了。”听到我改编的童谣,爹更加舍不得让我走路了。我就是这样,骑在爹的脖子上度过了快乐的童年。
5
我上学之后,爹到处帮人做砖活。他拿出多年的积蓄,为家里盖了一间土砖房。终于从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搬出来了 ,家里的境况越来越好。奶奶和妈妈的脸上,笑容越来越多了。奶奶让爹多陪妈妈做事,我当然明白奶奶的意思,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记得上初二时的一个秋天,天气突然变冷,爹到学校给我送棉袄。看到爹和老师比划着手势,全班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我羞得面红耳赤,冲到教室门口,一把从爹手中夺过棉袄,低着头回到座位。
爹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安,和老师告别后,他匆匆跑开了。
课间,有同学对着我的后背指指点点,全班最调皮的罗精明冲我挤眉弄眼。我脱下外套,发现后背贴着一张纸条:他爹是哑巴!
一气之下,我冲上去和罗精明打了起来。品学兼优的我第一次在学校打架。老师知道原因后,批评了班上同学。然而我的心底留下一道抹不去的伤痕。我再也不肯开口叫爹了。其实从村里人的议论中,我早已知道哑巴根本不是我亲爹!
从那以后,爹再没去过学校。后来我到离家很远的学校读高中,爹给我送生活费,我俩也会事先约好,在学校旁边的小树林见面。
高三那年春节我回家,妈妈告诉我:“我和你爹准备结婚。可你爹知道你的心思,要等你同意,他才和我结婚呢!”
“我现在只想考大学!你们的事情自己决定,别问我。”说不清心底是怎样一种复杂的情感,我竟然采取了这样一种回避的态度。
虽然多年来,我再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亲热地喊爹,但爹一如既往地疼爱着我。最后一次见到爹,是高考前他给我送生活费,我俩还是在小树林见面。
光明正大的事情,被我搞得偷偷摸摸,不能见天日似的。爹把钱递给我,又拿出一包零食塞在我怀里,疼爱地拍拍我的肩,转身走了。
看着那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影。“爹,你真好!”我多想追上去,大声对爹说,可我还是一转身,进了学校。
6
高考之后,回到家中,没见到爹。妈妈说,爹天天在采石场加班,那里工资高,爹要给我准备上大学的费用。
一天中午,和爹同在采石场上班的王大叔到我家报信:哑巴出事了!
采石场出了意外,炸药提前爆炸,爹来不及撤到安全区,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不全!
我来到现场,抚摸着那用床单包裹的面目全非、残缺不全的短小躯体,这怎么会是我那一米八大高个帅气的爹啊!我五脏俱裂,心如刀绞:“爹啊!儿后悔啊!儿在心里喊了千万遍爹,可爹没有亲耳听到啊!没机会,没机会了啊,没机会给爹做儿子了啊……”
爹走了,听不见我对他的深情呼唤了。爹从来没有开口说话,他究竟是谁?从何方而来?
我将头紧贴爹的手臂,哭得肝肠寸断 。满山遍野的石头也变成了一个个泪人……
1988年8月8日,爹下葬后的一百天,我怀揣着爹用生命换来的几百元钱走进了心仪的大学。
走进茫茫人海,走进陌生的城市,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我的心中,一直有爹,在静悄悄地陪伴。我和爹之间,永远存在一种说不出口的爱。
这世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幸福,在心与心之间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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