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我的“梦寐以求”,开始于一个狭小又逼仄的房间。
看守所的环境远没有电影里拍出来的色调鲜艳,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进去的时候慌里慌张用手背蹭掉了涂了一早上的口红。
似乎是在潜意识里认为,但凡色彩,对于那样的地方,就都是逾越。
所里接了一个刑事案件,我已经连轴转出差两天了。
法院看守所检察院嫌疑人和嫌疑人家属,这些人和事忙完一圈挨个见过面之后,我抱着砖一样厚的卷宗瘫倒在车里,带着我的律师老师傅嘴皮子翻飞还在说着什么,我脑瓜子嗡嗡直响,神经中枢只会卡带循环播放“我是不是要累死了”。
这一切都是我曾经想过无数次的未来工作中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只是没想到一切开始的如此兵荒马乱,我都来不及细细品咂就已经完成了法检监一日游,夜里回了家躺在床上才觉得出走的灵魂艰难地跟上了身体,我终于切切实实,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律师”这个行当忙碌艰辛的日常。
这显然不是一个轻松的职业,我在入职之前就是知道的。
只是初窥门径之后,个中滋味,我还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以上的部分写在我入职第一周,到今天我就上班两个月了,两个月之前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那部分滋味,今天更多了些只能一笑置之的情绪,化在酒里,辨不出是苦是甜。
我们这一行,哪一家的门匾上都刻着大字,写的是“三教九流齐聚一堂”,穿着手工定制西装的CBD高级人才和手指缝里都是泥土味的农民伯伯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喊“我冤枉”,楚楚可怜和面目狰狞无缝切换,看得久了,常常会怀疑自己看到的是人还是鬼;见得多了,开始分不清对面说着话的是人还是兽。
人类长两只眼睛,平视前方,常常觉得自己看到的都是人。
这当然或许是因为人性本善,可又或许是,那些纠缠在眼睛下面捂出疽疮也不愿意示于人前的,真的是来势汹汹让人难以抵挡的恶意。
真实,它是个很残忍的词。
比如,我们天天把平权挂在嘴上,可是我对面坐着个曾经磕药现在又拦路劫道的大哥,我不自觉就想躲他远一点;
又比如,推门进来时候一脸和善说自己被骗了钱的委托人,扭头就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因为一点小事夺命连环call破口大骂“你们律师怎么这么废物”;
再比如,天天嚷嚷着要去我家帮我修坏灯泡的同事,在我拒绝了和他吃饭之后给我的试用期考评打了最低分。
Who cares.
生活么,本来不就是一地鸡毛。
我小时候狂热喜欢《舒克和贝塔》,搞得我妈非常不喜欢郑渊洁,因为她觉得小姑娘就应该看《灰姑娘》和《豌豆公主》,才能培养起来与生俱来的矜贵和骄傲。
无奈的是我都快三十了也没完整看过一遍《安徒生童话》,可是郑渊洁他老人家依旧是我不可撼动的精神领袖。
觉得教育体制不好就自己给孩子写教材;当了一辈子儿童作家,没去学校里给孩子们强行兜售过一本书;天命之年已过,生活安乐富足,可脚还踩在地上,非要和生活较个真。
我喜欢的一个写手评价郑渊洁,说他是“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我深以为然。
名利双收不愁吃穿,还能留下那么点热血真诚,手里还攥着点读书人的风骨傲气,实在是难得的。
你瞅瞅,那么多曹文轩们都带着红领巾去学校里签售《草房子》了,就他还能气定神闲在自己的故事电影里,出演一个帮孩子拿掉兔子头套的老大爷。
他是我的灯塔。
他要我做一个,无论在困顿里还是在云端上,也还能守着点什么的普通人。
我的梦,说实在的,和我的想象相去甚远。
忙碌,焦虑,艰难,甚至危险。
可是至少,食能下咽,夜可安眠。
我说不清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能够确定的是,我没过我不喜欢的那一种。
这样就够了。
我的工位靠窗,正好也没高楼挡着视野很好,天渐渐暖起来,打开窗,十一楼都好像闻到的青草香。
生活挺烦的,可是天很蓝,云很白,空气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