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校园里花木众多,其中前院西半边折尺形的花园最为可人。曲径通幽处,矗立着大石,栽种着翠竹、牡丹、木槿、山芋、桃树等花树,最多的是海棠与丁香,取名“丁香园”。
海棠是当初栽种在教师宿舍前的点缀物,虽年年修剪,但经过二十多年的滋长,已经枝横交错,由一棵棵变成了一丛丛,成了大物件,人不能近前。每到春日,其华灼灼,粲然夺目。丁香是四五年前宿舍拆了后从山林中移植来的,都是几十年的老桩,主干有小腿粗,应该在山林中生长了很多年。为了保证这十多棵丁香能够成活,当时学校做了两件大事:一是请了村里的花匠,给这些丁香都剃了光头,只留桩子;二是下了点本钱,拉来几车羊粪,改良了土壤。这一下,丁香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都铆足了劲生长,当年就迸射出密密麻麻的新枝。
经过四五年的恣意疯长,这些丁香都长过了头,长得很不像样子,乱蓬蓬的,成了上海人眼中的“懒梳妆”。土肥地沃,花园里更是乱得一塌糊涂,海棠与丁香纠缠不清,木槿顶着个鸡窝头,毛竹邋遢成了留守的孩子。学校领导做了个决定:采用年级组承包的方式,修剪这些树。承包给我们七年级的,正是这个花园。
这是我们乐意的事,课罢剪剪树,劳逸结合,既锻炼了自己,还愉悦了心情,也符合园丁的身份,何乐而不为?当然,修剪养盆景是一门艺术,是眼力活,需要化腐朽为神奇的眼睛。南峪以前的老刘师是此中高手。老刘师曾用一棵白丁香换了一棵松树。这棵松树,曾在学校宿舍门前逗留过一个时期,实在不咋地,手腕粗的两枝叉开成八字,没什么样子,后来又兜兜转转了几个花农,但都没有被重用。老刘师入手后,花了一些心思,吃饭时瞅几眼,抽烟时瞅几眼,出来进去都瞅几眼,就这么瞅了几天,灵感突现,手起锯落,第一锯,去掉了一大枝,第二锯,锯断另一枝,只留下半尺高的一个木茬,上面挑着点绿叶,石破天惊,老树生芽,当时就有人开出了三千五的高价。老刘师已经去世多年了,学校花园里的龙槐从前都是老刘师剪的。我们缺少老刘师的这点好手艺,好在当年老刘师剪树时,我们在旁边鹄立围观,耳濡目染,窥得了点皮毛,也算得上隔门的徒弟。那就依葫芦画瓢,学着来吧,权当练手!
一到课外活动时间,我们便扎进园中忙活。修剪花木是个细活,要不着急,慢慢来,我和同事戏谑:应该托着一个茶杯,慢慢转悠,今天去掉一枝,明天去掉一枝。可惜时间不允许我们把玩研磨。阳光暖暖地抚摸着,今天还是一个嫩芽,明天就成了一朵鲜花,试问:对着一朵羞羞答答的紫丁香,你还下得去手吗?所以,得斩钉截铁,三下五除二,快速干完这件事。
去年花盛,花枝间笼着一层蜂窝一样的丁香籽穗。无一例外,所有挑着籽穗的枝全都干枯,这是首要摘掉的事。经秋历冬,籽穗全都熟透,手一触碰,连籽带壳,全都刷刷拉拉地落到我们头上,衣服上,及脚下松软的泥土里。壳是尖的,灌进领子里,扎得人生疼。籽穗多得实在摘不完,忙乱中,有些同志连同带着花苞的枝条一同折断。平哥看见了,三个大步奔过来:“嗨!都把花苞折了,今年还看个屁!”平哥教生物,生得五大三粗,却长着一颗林黛玉般的心,是我们中间唯一的专家。到后来,平哥也剪红了眼,提了把一米长的大剪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咔嚓咔嚓”,将近身处丁香、海棠、木槿的枝一股脑儿统统全都剪了,剪了个一干二净。
剪完籽穗,接着清枯枝。花树长得旺盛,枝多,枝条抢夺营养,有些枝条硬生生被同伴挤死了,还有看上去病恹恹的,没精打采的,统统都得剪掉。有一棵,是园中的“丁香王”,比人高一头,粗壮焦黑的枝干手指般岔开,半荣半枯,颇具苍老龙钟之态。枝干上蒙络摇缀,如清代闺中女郎粘在花枝间赏红的彩缯。是无根草,一种寄生藤,破坏性极强,钢丝一样的藤上有黏液,可以牢牢缠在枝上,吸取养分。花树一旦被无根草缠上,就等于判了死刑。这棵丁香是园中的老树,是二十年前建校时老刘师移来的,原先在东边大花园中,正好在我宿舍前。记着十多年前树上就有这无根草,课后茶余,我常常帮着撕扯,弄得绿色的汁水溅满衣服鞋子。没成想,爱爱恨恨纠缠了十多年,这些无根草还在,丁香王也还活着,生命力真是顽强!扯下干枯的无根草藤,果然,原本稀疏的枝条大多被可恶的无根草吸干,一掰就断。有一棵丁香的枝干上,层层叠叠排列着些“耳朵”,是木耳。还有一棵,上面蒙着一层绿绒,是苔藓。木耳与苔藓,是挂在丁香姑娘裙角的饰物。
最后造型。青云直上,直插云天,生发学生青衿之志,是园中那些伟岸的云杉、银杏的责任,而氤氲出满园凄婉迷离的晚唐诗意,才是丁香该干的事。所以,我们要将这些盛开在李商隐《无题》中的丁香,修建成婉约的盆景。老桩底下长出的新枝,气势如虹,一箭直上,似有喧宾夺主之意,不要;并生的枝条,太乱,拣一枝婀娜娇娆的,或俏皮灵巧的,留下;能够留住春雪脚步,挂住小鸟珠玑一样圆润清脆鸣声的,要得……还要注意枝条高低的搭配,前后的呼应,左右的穿插避让,还要注意俯仰生姿,疏密有致,主次分明,若能剪出枯木逢春、一枝独秀、万木争春等意境,那可就够吹个十年八载了。我们剪得热闹,连校园外过路的农人都被吸引了过来,忍不住将长满胡茬的大嘴巴从栅栏的铁条间挤进来:“剪掉丑的那一枝!这一枝,东边这一枝也要剪掉!”
经过三个下午的努力,我们终于搞定了这些花木。花园里豁然一新,海棠是海棠,丁香是丁香,木槿是木槿,每一棵花木都逸趣横生,每一棵花木都精气神十足,花园有了春天该有的样子。
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待到校园里海棠红,丁香紫,牡丹馥郁时,我们会骄傲地说:“这汹涌着的满园春色,是我们剪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