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大学的时候,觉得世界豁然开朗,在大学校园里疯疯浪浪,再也没人管我了。可是,当我的生活费不够花的时候,当我的假期将至的时候,我忽然不开心,我怎么还没有脱离我妈的魔爪啊。
我是我妈的二女儿,我妈三十多岁生我,现在,我二十岁,我妈都五十多了,我总戏称她“老年人”。我一向不是疼我妈的那种贴心闺女,平时给她打电话几乎都是要钱,回家好吃懒做,也不会给她分担什么家庭事务。有时候觉得我妈挺苦哈哈的,她倒是苦中作乐没皮没脸的,一天天要么和一群大妈打牌跳舞,要么在家做沙发土豆,偶尔照料一下家中事务,很是自在。
我羡慕我妈,我也讨厌我妈。
我妈很爱钱,平时在家连空调都很少开,买菜一定是买特价的,家里的冰箱长年空着,她还操控我爸把自己赚的钱都给了她。每次我的生活费都是我辛辛苦苦讨价还价撒娇卖萌哭哭啼啼要来的。
而且她做饭很难吃,就因为吃她的饭长大,我现在在外边吃什么都觉得很香。她做饭难吃就算了吧,她还毫不自知,经常研发新菜式,每每吃到,都觉得生无可恋生命可贵生不逢时生离死别,堪称黑暗料理界一朵硕大无朋的奇葩。
她还特别懒。一回家就坐在沙发上,连电视遥控器都不愿意拿。废品在家堆成了小山她也不去处理,家电坏了也懒得打电话报修,家里积了尘土也懒得挥一挥鸡毛掸子。家里的绿植她都不打理,每次我回去都看到阳台上好几盆布满灰尘的不知名植物。
我真的越来越想逃离她了。当她把我的空房子租出去时,当她把我的东西乱放时,当她做难吃的饭时,当她听不懂我说的话时,当她买了又土又俗的桌布时,当她大喊着“有本事别跟我要生活费”时,当她越来越老而我却无能为力时。
我妈老了,她的活力会越来越弱,她的强硬态度会慢慢疲软下去,她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她的世界也只会越来越小。
很多时候,叛逆的源头不光是诉求不满,还有是自己无法给予。我多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让她满意的人,让她可以骄傲的对别人说,我女儿怎样怎样厉害。我老是想,我怎么还没长大还不能独立还没有所成就呢?我什么时候能让我妈不再为我费心?
我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和小伙伴吃吃喝喝,又乱撞入KTV唱唱跳跳,而我妈对此一无所知,她在家里看着电视,打着麻将,或者和我爸因为进门没有换拖鞋吵了起来。我没有给她打电话,很多快乐的事情我都不愿和她分享,因为她只会骂我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宿舍睡觉。而她,可能已经忘记了她的二女儿成年的日子,她的记性越来越差,这是真的。
后来,我看到了泽维尔多兰演的那个十六岁少年,那时我都快十九岁了。我一开始以为《我杀了我妈妈》是个残暴变态的的片子,因为我这么讨厌我妈,都不希望我妈死,更不会亲手杀了她。不过,我看了之后,就意识到片名只是一个吸引眼球的噱头。重点不是动词“杀”,而是名词“妈妈”。
那个少年帅帅的,说着浪漫的法语,笑起来有点痞气,喜欢画画。他会在妈妈吃饭的时候皱起眉,也会偷偷地录像抒发情绪,以及,为妈妈写诗。他是爱妈妈的,他只是没告诉妈妈,他有多爱她。孩子和妈妈之间的隔阂是永远存在的,但隔阂带来的是痛苦,因为孩子和母亲是互相爱着的。
抛开父母离异,同性恋,打架,寄宿学校,其实,那个少年就是曾经的我。
我十六岁的时候,仗着自己未成年和要高考,老是欺负我妈。以购买学习资料的理由狠狠地敲诈她,然后去买闲书和零食;把内心的郁闷变成对她的不满,当着众人的面控诉她;冲她大吼“你懂什么”;我还当面用她听不懂的英文骂过她。我表现的一点也不好,考试老是考不好,毫无上进心,晚上不睡觉也不学习。我的叛逆不是横冲直撞,而是无比隐忍,但同样也是无比伤人。平时越是默不作声,爆发后的撕扯越疼。十六岁的我肯定没让我妈省心。当我看到那个少年时,我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毫无征兆的?
追溯记忆河流的起源,十二岁的时候,我很乖的。抢着做家务,好好学习,每天自己起早做早饭从不打扰我妈妈,我会跟我妈撒娇,完全不会跟她生气。我妈那时候总是说,我女儿一点也不让我操心。
八岁的时候,我刚认识这个世界,对一切充满好奇,但我又对一切充满了畏惧。妈妈是带我打开世界大门的人,妈妈也是保护我的人。
我更小的时候,妈妈教我走路,教我写人生中第一个字,我几乎不记得了,她却清晰地记得,我是多么不小心地从床上掉下来,多么可爱,多么调皮。
时间一去不返,我日渐与我妈分离。这种分离是一种不可避免。我一边享受自由的到来,一边不舍妈妈的怀抱。成长,就是这么纠结矛盾。我停不下脚步,我也没办法带我妈去看我未来的荆棘。我的世界她会越来越不懂,我的故事她也越来越不能参与。这是一种不情愿的必然,我们都只能接受。不过,母亲和孩子的故事总是充满温情的,是“如果你死了,那么我明天也会死去”,是“不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想回归的怀抱”,是“我不允许别人欺负你”。
我和我妈以后会如何发展?也许我们都会放手,过各自的生活。也许,我们会更加像朋友一样,也可多聊上几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妈永远是个港湾。我累了的时候,敲开家门,我妈一定会在,给我做她唯一拿手的糖醋排骨,给我简单地收拾一间小屋。
我不会杀我妈妈,没有人会杀自己的妈妈,因为我们都爱她,像她爱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