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待在这。一个灰色的世界。
他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比如他为什么在这,又或者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打算来干什么,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不知道。
他总是在这个灰色的世界里走着。这个一个人都没有的世界。累了,他就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走着。没有目标地走着。
他不吃不喝,也从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就这样。他一个人
“这也挺好的,不是吗,”他小声说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亦或者在自言自语,“这还算是个漂亮的地方,瞧!多么美的树!”
他走到树下,坐下。他有些累了。
靠着深灰色的树干,他抬着头,望着这颗古老的梧桐树,开始念着这些树叶不同的颜色。浅灰,淡灰,银灰,蓝灰,有些甚至接近黑色。风吹过,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树枝抖动着,摇摆着,像是在向他挥手。
他笑了。抬手揉揉眼,再捂着嘴打个哈欠。他闭上了眼。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醒来,回忆着梦。片段记忆浮现
小男孩,一个男人,聊着天……
灰色。一片灰……
有星星,还有一片湖。好美……
他闭上眼,使劲儿晃晃脑袋,再睁开,竟想不起别的了,努力地回忆着,到最后,连在想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奇怪。”他想道。
站起身,他拍拍裤子上灰色的小草,继续他的旅程。
他抬头望着天。天空中漂浮着几朵淡淡的灰色的云,天空是一种淡灰色,很好看。这是一个好天气。
他继续走着。清风吹过,夹杂着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他都要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脚下一滞,眼睛微微睁大,随即,他四下张望着。前面,一个人朝他走来。
那是一个小男孩。
可能六岁左右,身高只能到他腰部,灰色的短发,深灰色的眸子,白皙的皮肤,穿着一件淡灰的外套和蓝灰的牛仔裤,一双浅灰的布鞋上沾上了些许泥土和草根。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小男孩的样子十分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会儿时间,小男孩已经走近。男孩眨了眨困惑的眼睛,问他:“你是谁?”
“不知道,”他答道,想了想,也问他:“你又是谁?”男孩笑了笑,开朗地说道:“哦,我呀,我叫千。”随即,又皱了皱眉,开口道:“这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我怎么只看到了你,其他人呢?”
“不是很清楚,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人。”也许是不喜欢这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他问男孩:“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男孩原本热情高涨的心情就像被一桶冰凉的水一下子浇灭了,眼变得迷茫起来:“对啊。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诶,我怎么不知道呢?”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不是唯一一个糊涂的人,嘴角微微翘起,看向前面的树林:“既然我们都不知道,有这样的缘分,我们以后就都一起走吧。”看着男孩疑惑的眼神,他又加了一句,“随便去哪都行,走到哪是哪吧。”
不觉间,已走进森林。
很安静,只听见脚下被踩的嘎吱响的树枝声回荡在森林中。树木多了起来,耸入云端。没有路。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许久,他意识到了不对劲,森林泛起白雾,远处的景物看的不大真切,所见的只是笔直粗壮的树干。
他捡起一根较粗的树枝,用力将它折断,在旁边的一颗树上划了一横。千不解地问道;“你在干嘛?”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他们继续往前走着。他察觉到千一直盯着他看,便转头望去。
千有些尴尬,摸了摸后颈,又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的脸上怎么有一块灰的,看上去有点怪。”
“是吗?”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你不知道?”千惊讶地问道。
“我从没看过自己的脸,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千没有接话。
蓦地,千顿住脚步,凝视着一棵树干。
“怎么了?”他问道。
千指了指那棵树,问道:“这不是你刚刚划的那棵树吗,怎么……”
他走到那棵树旁,伸手抚摸了下那颗树的划痕,低头,前面的泥土路上有着一大一小的脚印。
“我们走不出去了。”他沉声道。
“不会啊。”千深灰色的眸子里一片童真。
“你自己看,地面上……”
“不是,”千打断他,“我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啊。”
他被打断了,脸上满是不耐,“怎么去?我们困在这里了知道吗,迷路了!怎么去!难道你会瞬移?”
……
来到一片广阔的沙漠上,等到千放开了他的手,他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你会瞬移!”他有些懵。
“会啊。”千眨着深灰的双眸,看着他被打击的样子,没再说话。
他们继续往前走着。
他们没有说话。
沙子很软,踩一脚仿佛要陷进去,他的鞋里全是沙子,硌得很难受。
太阳有点烈,很热,很累。
“千,”他先开口道,“你现在还可以瞬移吗?”
“不能了,你知道的,”千耸了耸肩,疲惫从他声音中传出,“一天一次,规则不能变。”
“要休息一会吗?反正也不急,我觉得这里得走好一会儿才能到头。”边说,边停下脚,用力地跳了一下,企图看到沙漠的尽头。
千点点头,原地坐下。他在千的旁边跟着坐下。他们望着无边无际的沙漠,无言。
他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千,稍稍侧过头,道:“你看,这里的景色是不是很美,但又和草原上的不一样,很神奇吧,都是美丽的产物,却又如此不同……”
千轻轻地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仰望着星空,天要黑了。
他往后倒,躺在沙子上,头枕着双臂,闭眼。
他听见千也躺了下来。
风吹过。
约莫十几分钟,他睁开眼。
天黑了,星星嵌在天空中,闪着光。
头一阵刺痛,他坐起来,用手捂着额。疼痛感渐渐消失。他将视线放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微微斜着脑袋。他觉得刚刚那幕有点熟悉,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千也坐了起来。
他们一直这样坐着。
天,明了。
千带他来到了一片广阔的草原上。
“这里应该没有森林了吧?”他对着千笑着,眨了眨眼。
千也笑了,深灰眸子一片清澈。
前面出现了一个湖。很大,很美的湖。阳光洒在上面,一片波光粼粼。
他走到湖边,低头看自己大倒影。他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了。
湖面上倒映的,却是千纯真的笑脸。
他立马往后退了几步,几乎是惊讶地环顾四周。
空无一人。
他蹲下来,捂着头。
“你知道的,”脑袋里一个声音响起,“你一直知道的,你自己是谁,你很清楚不是么……”
头仿佛要炸裂开。他闭上眼。
那个梦,忆起来了。
他是千,千也是他。
是他带着他在沙漠中行走,是他带着他来到了这个草原。“他”,到底哪一个是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啊……
不,其实只有一个人吧。
其实一直只有他一个人啊……
记忆的海浪汹涌袭来,嚎叫着,扑向他。想呼喊,去发不出声音,想呼吸,却被另一波浪拍进海底,拍进记忆深处,下沉……
或许只过了一分钟,又或许过了一个世纪,世界终于回归寂静。
他,想起来了。
他只是一个小女孩素描里的一个小人物罢了,一个画着草原的安详的画里的人物,他没有生命,没有同类。也没有名字,“千”即为“铅”。
他很普通,一个人只要随便勾勒几笔就能把一个一模一样的他画出来。
一生在这画里待着,是他一世的使命。
他笑了,先是轻轻地笑,渐渐地大笑起来。
他站起来,仰望天空。
他感到身体渐渐僵硬,知觉慢慢消失。
最后一刻,他想着,这使命很渺小,但也很美啊……
他不动了。
女孩亦完成了他的画。
她兴奋地拿给老师看。
老师指着画上一个男人的脸说:“这里阴影太深了,回去改掉。”
女孩没有改,她把画放在箱子里,锁好,去画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