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四句偈
1.再听《送别》声
近来,风大了,气温低,吹得我鼻涕直流。整个人处于静默之中。人不想动,听觉还好。
每天中午,午休时间,我都会听到二楼传来一曲好听的歌曲,那是学校男生合唱团在老师的指导下反复演练的一首经典的送别歌曲《送别》。
《送别》是电影《城南旧事》和《早春二月》的主题曲。每当听到它,都会想起丰子恺为李叔同诗意人生作的素描:
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一一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
我想起来,若干年的一个下午,我们一家驱车开往西安的路途中,我们一直反复地哼唱这首曲子。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一曲清凉、萧疏,如浮云、如青山的曲子我们听了一路,唱了一路。后来,我就特别喜欢这首曲子,有时候电脑里会放一天。
从西安回来以后,就买了李叔同的两本书《悲欣交集》和《李叔同说人》。每次看这两本书,我就跑到湖边的草地上,一个人安静的读着。读着读着,李叔同就变成了另一个人,弘一法师。
我第一次知道,李叔同就是弘一法师。弘一法师就是李叔同。
心里有莫名其妙的感触,却无法言说。只记得《金刚经》里的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2.心清闻妙香
庭中百合花开,昼有香、香淡如,入夜来,香乃烈。鼻观是一,何以昼夜浓淡有殊别?白尽众喧动,纷纷俗务荣。目视色,耳听声,鼻观之力分于耳目丧其灵。心清闻妙香。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训好参详。
——李叔同的《花香》
歌德曾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李叔同的初恋,留下两首甜言蜜语的《菩萨蛮》:
“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
“晚风无力垂杨嫩,目光忘却游丝绿;酒醒月痕底, 江南杜宇啼。痴魂销一捻,愿化穿花蝶;帘外隔花荫,朝朝香梦沾。”
美好,都已如梦幻泡影。一切,都幻化为一轮明月。
3.爱是慈悲心
1918年春,西子湖上雾气氤氲。
水天一色的灰蒙晨雾里,一南一北划来两艘木舟。
一男一女各立船头,一人着素朴僧衣,一人穿异域和服。
两艘船缓缓靠近,女子盯着那僧人凝视许久,开口道:明天,我就要回国了。
以上是电影中《一轮明月》的片段。
僧人道:好。
女子含泪悲唤:叔同···
僧人答:请叫我弘一。
电影中李叔同的日本妻子
女子低头,沉默良久,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僧人答:爱,就是慈悲。
答闭,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一轮明月》的一段对白,俗世里的一段情缘就此了结。
从此,世间少了“李叔同”,多了“弘一法师”。这是电影《一轮明月》里的场景。镜头转过,已是一位僧人,竹杖芒鞋,跋山涉水,去苦寻他心中的佛。
黄炎培说《我也来谈谈李叔同先生》:
38岁的他原来是西湖对岸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员,不久前辞去教职离开学校,在这里落发为僧。
十年前他在日本留学时与妻子结识,此后经历了多次的聚散离合,但这一次已经是最后的送别,丈夫决定离开这繁华世界,皈依佛门。
几个人一同在岳庙前临湖素食店,吃了一顿相对无言的素饭。丈夫把手表交给妻子作为离别纪念,安慰她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去不会失业”。
岸边的人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失声痛哭,船上的人连头也没有再回过一次。
李叔同写给妻子的一封信:
诚子:
关于我决定出家之事,在身边一切事务上我已向相关之人交代清楚。上回与你谈过,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问题罢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我们那个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 戊午七月一日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最好的才华,最好的妻,说离开就离开,非我们常人所能理解。
4.圆月耀天心
李叔同的学生丰子恺曾经这样解释他的离开:
他怎么由艺术升华到宗教呢?当时人都诧异,以为李先生受了什么刺激,忽然“遁入空门”。
我却能理解他的心,我认为他的出家是当然的。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
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
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
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
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
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
(略)
丰子恺的“人生三层楼”说,一扫世俗们对李叔同出家的各种原因的测度,我想,丰子恺应该是最了解他的老师的吧。
林语堂说:
他曾经属于我们的时代,却终于抛弃了这个时代,跳到红尘之外去了。
张爱玲说:
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赵朴初评他:“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有人说,其实他才不要当什么奇珍和明月,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心罢了。
有人说,他出家既不是为了当律宗第十一世祖,更不是为了能和虚云、太虚、印光并称“民国四大高僧”。
有人说,弃家毁业不为此,大彻大悟不消说。那些虚名,他是不要的。
有人说,真实的他,63个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传经授禅,普度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
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
我已无话可说。我不懂李叔同,更不懂弘一法师。只反复地默念着:圆月耀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