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平原上的摩西》后，就不肯错过双雪涛的小说了。

《平原上的摩西》以后，读到的是《飞行家》。飞行家？顾名思义，觉得会像《平原上的摩西》一样是一个因为云山雾罩而更加惊心动魄的故事。但是，出人意料。

《飞行家》的很大篇幅，双雪涛用来呈现家住沈阳的一对邻居高家和李家在过去半个多世纪里，是怎么节节败退的。他用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当墨水写成了一幅颓败人生图，如果仅此而已，他就不是能写出《平原上的摩西》的双雪涛，小说也与“飞行家”这个词风马牛不相及。

就算日子过得只能用一冰箱包子果腹，30年过去了，李明奇居然还忘不掉那个梦，那个设计飞行器的梦。生活恶狠狠地重击了他，却不能击碎他的梦，他终于让梦想变成了看得见的热气球，然后，将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弟弟和罹患了抑郁症的儿子带上热气球飞升而去——一个被尘土糊得非常泥泞的故事，因为这一刹那，有了成为经典的可能。

拿到《上海文学》2019年3月刊，见封面上的目录里有双雪涛的短篇小说《心脏》，便迫不及待地就将杂志翻到了第16页。

我以为《心脏》会像《飞行家》一样，讲一个泥泞不堪的生活里也有光亮的故事。但《心脏》不是《飞行家》。只有半个夜晚，故事又发生在救护车上，狭窄的时空让作家没有办法铺展小说的宽度和广度，双雪涛只好在人物塑造上下功夫。故事开始不久，作家就“扑”出了四朵奇葩。

四朵奇葩，分别是故事的叙述者“我”、“我”的父亲、30岁左右的急诊室医生和开救护车的司机。他们怎么就奇葩了？可以参看双雪涛的原作。小说不长，不到1万字吧，几十分钟以后，你将收获一次因为文本剑走偏锋而带来的阅读快意。

《心脏》带领我们抵达的阅读快意的最高峰，是父亲死亡前的数分钟。那时，刚刚博士毕业不得不做急诊室医生因而不得不跟车送病人去北京的女医生，睡得比婴儿还要熟，可她明明对“我”说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夜班已让她习惯半夜无眠；看似将救护车开得极其平稳的司机，早已睡熟，他只是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做着驾驶车辆的动作；“我”突然尿意强烈，又叫不醒熟睡的司机，只好抽出父亲屁股下的尿不湿，在上面撒了一泡长尿后塞回父亲的屁股底下；受家族心脏病史拖累而濒临死亡的父亲，休克中突然像是安然无恙般地下了病床，一通慷慨激昂的“演讲”之后，刚刚年过半百的父亲平静死去。

我简短的转述，能让你稍稍体验到《心脏》的阅读快意峰值有多高吗？4个非常状态中的人物用自己的不正常死死咬合住彼此，我从双雪涛奇异的构思中闻到了一股气息。这种气息，多年前我在《东方早报·上海书评》上闻到过，我说的是华东师范大学老教授刘衍文先生一组名曰“寄庐志疑”的文章。在这组文章里，刘老先生通过记录耳闻目睹濒死之人或刚死之人于昏冥中不可思议的举动，告诉读者此岸与彼岸之间存有含糊不清的地带。习惯于日夜颠倒的急诊室医生怎么会在病人最需要她的时候无法克制地瞌睡起来？已经沉睡的司机怎么可能操纵着救护车直行或拐弯？父亲的儿子“我”怎么会做出将浸透自己小便的尿不湿塞回父亲的屁股底下的事情？救护车上人除病入膏肓的父亲外，全都不那么正常，为什么？我们当然可以解释为，那是急救床上的父亲在预告死亡。可为什么不能是这个一辈子执念于打拳、睡梦中身体也摆出打拳姿态的父亲，临死之际用自己最后的能量通过摆布身边3个人的行为举止，来提醒一点什么。

我当然会想到《飞行家》的结尾。把小儿麻痹症的弟弟和抑郁症的儿子带上热气球，李明奇意欲如何，不言而喻。从《飞行家》到《心脏》，中间隔了几年？这几年，作家双雪涛的变化显而易见，再写东北凋敝的城市生活，不再拘泥于所见所闻，而是将截取的一小段日常通过异象了的人物虚化得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幻境感。这是双雪涛小说最动人的地方。这种亦真亦幻的场景，《平原上的摩西》有过；《飞行家》那么泥泞的故事里也有过，《心脏》的最动人处又是在这样的时空里。为什么《心脏》的最佳段落在父亲临死之前？刘衍文先生描述的两界之间的昏冥地带，被双雪涛虚构得太迷人了，于是我假想，乘着热气球的李明奇们和重回日常生活的“我”们会相遇，他们相遇的地方，就在双雪涛虚构出来的非常迷人的阴阳两界之间的昏昧之境。

只不过，几年前的《飞行家》里，李明奇他们弃绝了人生，而《心脏》里的“我”，则在寻求自己如何躲过家族心脏病拖累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