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何时归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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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又落山了。”

  布衣女子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立于窝棚前,许是累了,她那双布满薄茧的手搭在自己的腰身上,轻一下重一下地敲打着。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只听见她的唇边溢出了一声叹息,几不可闻,转眼就被风吹散了。

 远处的余晖,泼洒在如重墨染就的青山上,清冷如故,还有那透着微橘的霞光,浮在空中,绰约斑驳,万道流转之景一如多年前那个傍晚,眼前的黄昏之中似是仍嵌着那个一步一回首的单薄身影。

 浅灰长裤,青蓝布衫,厚底短靴,都是她挑灯熬夜整整三天为他赶制的,还好没有忙中出错,他穿着是那么合身,那么有精气神。当时她还在心里想着,这套行头估摸穿个三五载是不成问题的,没曾想竟真的遂了她的“愿”!

 算算日子,他这一去已是第六年的深秋了。

 无音无讯,她只能看着他的旧物思人,每每出神之际,她总能听到那熟悉的呼唤:“云儿,云儿……”

 温润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旁,似氤氲的云雾,沾染着他的余温紧紧地环抱着她。

 这世上只有一人会这么亲昵地喊她啊!

 可当她四下寻他时,却只能看见满屋的空气,冷冷清清。

 不知愣了多久,收回思绪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情绪的失控触动了旧疾。布衣女子紧咬双唇,强忍着侵袭而来一次比一次锥心的痛。

 这病好了该有半年了吧,可近来,却发作得异常频繁,第一次复发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她去言清的书房打扫,意外地找到了一个淡青色镶蓝边的香囊。

 ……

 “阿婷娘,阿婷娘!”

 就在这当口,猛然听见身后唤她的声音,布衣女子赶紧胡乱抹了抹脸,扯了一抹笑。

 苍白的脸色,发紫的唇,竟不知自欺欺人得很。

 整理好情绪,她忙转过身去。

 一个两鬓斑白,须髯茂密,身体略有些伛偻的老翁左手置于身后,立在她身前不远处。

 原来是同村的季伯。

 “喊你半天了,你都没反应,你——”,季伯看她转过身来,便往前走了两小步,这才看到她通红的眼,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咙。

 只一会,季伯心下就明白了,准是又想起言清了。

 苦命的孩子啊,年纪轻轻就……

 顿了顿,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阿婷娘,给我抓一只鸡,明天家里来客人。”

 布衣女子也不拆穿,顺着话茬答道:“嗯,季伯,你等会儿。”

 此时她的心情已经慢慢平复,和那两年比,现在她已经能够比较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尽管还是无法接受那个事实,但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疯疯癫癫……

 布衣女子跨进窝棚,娴熟地在鸡群中挑了只肥硕的小公鸡,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红绳,把它捆了个结实。

 “季伯,给您。”

 “好,钱拿着。”

 布衣女子接过铜钱,迟疑了会,才收进口袋,终是笑笑着说:“季伯,真的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邻里邻居的。”

 其实她心里都知道,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这些年村里人总会隔三差五地来她这买蛋买鸡,想尽办法照顾她们孤儿寡母……

 “嗯,季伯,您慢走。”

 送走季伯,早已夜幕四合。

 布衣女子锁上栅栏,用黑布结结实实地盖好窝棚,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后,进了屋。

 “娘,饭烧好了。”

 一个扎着两条辫子,脸蛋红扑扑的小女娃跑到她身边,稚声稚气地说。

 “嗯,我们阿婷越来越厉害了!”

 小女娃望着布衣女子微红的眼眶,原本开心的笑慢慢收住了,怯怯地问:“娘,你……又哭了?”

 布衣女子愣了楞,看到小女娃的反应后,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娘没有哭,只是刚刚眼里飞进了脏东西。”

 “那婷婷帮娘吹吹。”

 “嗯,好。”

 小女娃吹了吹她的眼睛,然后定定地望着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婷婷不想娘不开心,因为这样婷婷也会不开心的。”

 布衣女子捋了捋小女娃额前的几缕碎发,浅浅地笑了:“嗯,娘听婷婷的。”

 “拉勾!”

 “拉勾。好了,娘先去炒菜,你去看会书,一会记得去叫三水叔叔吃饭。”

 “好。”

 在厨房忙活了一阵,布衣女子端出了几盘菜,整齐地摆在木桌上。

 当她把盛米饭的盆搁在桌上时,早已围在桌边等待的小女娃高兴地喊了句:“娘,我去叫三水叔叔吃饭!”

话音刚落,小女娃三步并作两步,还没跑出家门就大声喊着:“三水叔叔,三水叔叔,吃饭啦。”

 伴着木板门“咯吱咯吱”声响起,木桌上早已盛好了三碗米饭。隔着昏黄的灯光还能看见散发出的热气,清清浅浅地弥漫在空中。

 “吃饭了。”

 布衣女子抬眸望着来人,一如既往的浅笑着。

 三人围坐在饭桌上,影子时而交错,时而摇晃,场面温馨又和睦。

 “白天去哪了?”

 “在、李嫂家、修、猪圈,一直、没、回来。”

 本就喑哑的语调掺和着一些模糊的杂音从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再加上那张三分之二烧伤的脸,整个人显得面目可憎。可布衣女子和小女娃却一副平常的模样。

 也是,相处下来应是早已习惯了。

 “过、几天,那边、房子、就、建好了,我、会、搬过去。”

 听到男人的话,布衣女子夹菜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看了他一眼,眉头轻拧,却无言语。

 空气因而变得沉闷,在一旁的小女娃也感觉到大人间不寻常的气氛,吃饱饭后就自觉地去洗澡了,所以这顿饭吃得分外安静,一直到结束时的告别。

 “我、先、回去了。”

 男人看着自顾自收拾碗筷的布衣女子,踌躇了会,见她还是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起身离开。

 在他即将迈出她家的门槛时,身后终于传来了一句话:“三水,今天初三,我是初七成亲。”

 “嗯。”

 敷衍如常。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布衣女子一改刚刚的淡漠,隐忍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放下手中的碗筷,重重地坐回长椅,额头渗出了点点细汗。过了一会,她颤抖着把口袋中的香囊取出,轻轻地抚过那只鸳上的绣线,歪歪扭扭的针脚映入眼帘,往事浮上心头,历历在目:

 那是她和言清成亲的第一年,她想着亲手为他绣一个香囊,本想给他一个惊喜,谁知道被他发现后,他竟缠着她说他也要绣。一开始她以为他不过是在胡闹,可是看到他拿着针线笨拙的样子,心里却满满的感动。

 香囊绣好后,从没离过他的身……

 如果不是那天她去书房打扫,她就不会发现三水的床褥下压着这个香囊!当时她的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一时喘不上气,这个香囊为什么会在三水这。

 她想过可能是他捡的,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是在哪里捡的呢?为什么要藏着这个做工如此不精细的香囊?

 当她静下心来想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声音,除了脸,三水平时的一举一动全都像极了她的言清。

 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也是他人无法模仿的啊。

 三水就是她心心念念的言清!

 确定这个事实后,她又惊又喜,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这五个月来,她揣着这个秘密小心又不安,却换来他一如既往的缄默不语。

 浸泪的目光停留在三个重叠在一起的木碗上,难道是她错了吗?

 如果他真的是言清,为什么不认她,甚至在听到她要嫁给别人时都无动于衷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失忆了吗?

 ……

 三年前

 那天空中下着薄薄的小雪,布衣女子正在家里加固窝棚,听到外面一片嘈杂声,于是独自出门查看。

 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急冲冲,不知道往哪去,她赶紧拉住了一个人询问:“花姐,发生什么事了?”

 被唤作“花姐”的女人看上去要比布衣女子大上五六岁,腰身有些粗,说话嗓门也有些大:

 “哎哟,阿婷娘,这么大的事,你还不知道啊!陈老头今天早上在村口发现个人!都不知道晕倒在那多久了,而且听说那张脸啊,啧啧啧,惨不忍睹,现在给抬到林成大夫家里去了,我过去看看。”

 看着花姐快步离去的背影,布衣女子迟疑了会,还是决定返回窝棚。

 她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凑热闹了。

 于是,又拿起木头“铿铿锵锵”一顿忙活,眼看着只剩最后一个地方需要加固了,她一个不留神,砸到了自己的左手。

 鲜血涌出,布衣女子却看着左手发呆。

 为何觉得如此心神不宁?

 不再多想,也顾不上处理伤口,布衣女子看了眼房间里熟睡的小女娃,估摸她还没那么快醒来,便急匆匆地出门赶往林成叔的家。

 在看到躺在床上的人的那一刻,她真的吓到了,脑子里霎时空白!

 那张脸就和花姐说的一样,“惨不忍睹”:

 疤痕交错,有些皮肉还泛着暗红,甚至一只眼睛还被肉瘤遮挡,除了下巴到右耳的小半边皮肤还算完好。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当她的目光打量完他的全身时,那熟悉的身形给她带来的打击才是令她无法承受的!

 言清!

 “阿婷嫂,没事吧!”

 她脚下一软,要不是身旁的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此时的她恐怕早已瘫坐在地。

 “没……没事,他……他怎么了?”

 问出口的话断断续续,透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刚刚林成伯给他把脉,说是营养不良,再加上穿得太单薄,体力不支所以昏倒了,估计快醒了吧。”

 “……”

 布衣女子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男人身上。他真的是……言清吗?

 可言清现在应该在前线打仗啊。

 或许只是身材差不多吧。

 说不定是她的错觉,会不会是她太想他了。

 一定是她太想他了。

 布衣女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次后,她颤抖地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注意着床上的动静。

 “哎,看,他手动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围观的人便涌向前去,可布衣女子却仍立在原地。她怕,她迈不动,脚上灌铅般沉重,两只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因为她希望他是他,可又不是他!

 隔着人群,布衣女子看着他吃力地坐起。

 “小伙子,你醒了?”

 “你能跟我们说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

 “两个、月前,我……我们村、被、一群、土匪……烧了,我是、逃出、来的。”

 听到他的声音,原本有些吵闹的屋子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声音吓到了。

 哪里是正常人发出的声音,喑哑模糊,像在嘶吼。如果不是他一字一顿地说,恐怕没人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吧。

 “那你的家人呢?”

 “都……遇难、了。”

 “……”

 “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会尽快、离开、的。”

 “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不过,总、有、办法、吧。”

 “你还有什么亲人吗?”

 “不、知道,我、很多、事,记不、起来了……”

 听他这么说,林成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在他左耳上方探到了一道约摸三四公分的伤疤。

 看来是之前头部被砸伤,导致记忆损伤。

 林成叔收回手,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沉默着。

 围观的人都在小声议论,他们无法想象床上的人经历了什么,都十分同情他。

 过了会,林成叔捋了捋胡子,看了眼村民,又看了看床上的人,说道:“小伙子,要是不嫌弃,就在我们村住下吧。”

 “这、这太、麻烦、你们了,而且、我、我这样……”

 原本还在各自嘀咕的人,听到林成叔的话,都一致支持,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

 “哎,什么这样那样的,林成伯让你住下,你就住下呗。”

 “对呀,我们村里有的是地方,多一个人还热闹呢。”

 “就是就是,我家有多的被褥,我现在就去拿。”

 “……”

 “谢谢、大家……”

  床上的男人语带哽咽,说话声更加模糊难辨了。

“小伙子,你就安心住下来,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嗯。”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床上的男人听到这个问题,迟疑了会才开口。

“林成、叔,我叫……何三、水。”

“好,那以后我们就叫你三水吧。你刚醒,身子还弱,先好好睡一觉。”

“嗯,谢、谢。”

人们渐渐散去,布衣女子也跟着准备离开,一直悬着的心在听到他的经历和名字时,完全放下了,不是言清。

还好,不是言清。

“晓云,等下。”

刚要迈出林成叔的家门,布衣女子便被叫住了,心再一次悬空。

“怎么……了,林成叔?”

“外面说。”

两人一同走出了屋子,谁也没看到床上男人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们,在听到“晓云”这个名字时脸上似乎还露出一丝惊异,不过只消一会,他便恢复了神色,侧身睡下了。

屋外,布衣女子有些局促不安地站着,直到林成叔道出了留下她的缘由,她才释然。

“晓云,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下。”

“林成叔,什么事您只管说。”

“你看,三水挺可怜的,而且他到我们村来也算是缘分。你家不是还有间空房,能不能先让阿水住段日子?”

“您说的是……言清的书房?”

“对,如果你不愿意……”

布衣女子想了想说:“林成叔,我倒不是不愿意,只是那间书房本身就小,不知道好不好住人。”

“那没事,先住着吧,等天气转暖,我再叫人帮忙搭间屋子。”

“嗯,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下。”

“好,一会我让人把缺的东西送过去。”

“嗯,林成叔,那我回去了。”

告别了林成叔,布衣女子径直往家走去,没多会,在一间竹屋前停下了。

竹屋就建在离她家两三米的地方,小小的一间,周边是大块的空地。自从言清走后,这间屋子就闲置了。

布衣女子推门而入,覆盖着的白布上都积了一层厚灰。

花了点时间,把白布收拾好,简单地打扫了下屋子,再把邻里邻居拿来的被褥衣物等日常用品摆放好,她便锁好门,回家了。

翌日,那个男人就搬了进去,布衣女子把钥匙交给了他,自此他们就成了邻居。

很快,他就融入了当地的生活,不仅人十分勤快,而且几乎什么都会,所以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隔三差五叫他帮忙,留他吃饭,丝毫没有因他的容貌而嫌弃他。

 往后的日子就如流水,平平淡淡地在这个静谧的村庄流逝,不知不觉就过了三个多月。

直到一个午后,村口锣鼓声经久不息,打破了宁静。

“锵锵锵”

“锵锵锵”

急促悠长的敲击声远远地传来,男男女女争先拥往村口。

只见迎面走来几个斯斯文文的官差和几个高壮的男人,其中有三两个男人受了伤,最严重那个是独臂,还有一个拄着拐杖,其余的不过是皮外伤。

“我的儿啊!”

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激动的喊叫,一个发髻斑白的妇人颤巍巍地朝他们扑去。

“娘!”

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独臂男人大步向前,单手搂住了妇人,两人抱头痛哭。

打仗的男人终于回来了!

一时之间,村口哭声四起。

夹杂在人群中的布衣女子看到这个场景,眼中倏地溢满了清泪,急切地搜寻着熟悉的身影。

回来了,打仗的人回来了,三年了,她的言清终于回来了。

可,遍寻无果!

言清呢?

难道……不,不会的!

布衣女子不敢想,她踉踉跄跄地冲到官差前,直勾勾地望着眼前人,一声声地问着。

“言清,言清呢?”

“秦言清?”

“对,对,秦言清,就是秦言清。”

看着她期冀的眼神,其中一个官差打开随身的公文,在看到白纸上鲜红的名字后,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请节哀!”

请节哀!!!

不,她不信,她不信!

“大人,大人,你是不是弄错了!你再看看!你再仔细看看啊!”

布衣女子失声痛哭,狼狈地跪倒在地上,紧紧抓着那个官差的裤腿,悲痛万分:“一定是弄错了,大人!”

“你看下,这是不是秦言清的衣物?”

布衣女子双手止不住地发抖,艰难地接过官差递过来的包裹,缓慢地解开,当那双厚底短靴露出来的时候,她终是崩溃了。

这是三年前她亲手给他缝的啊,她怎么会认错!

“言清!言清!”

无法抑制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等了三年,要她如何接受这个结果。

心脏猛地收缩,痛得她哭不出声,只能捂着胸口,用力地抽泣。

这三年,她每一天都在等,每一天都在想,他回来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是不是晒黑了,是不是瘦了,是不是……

哭到最后,她失声抽泣,每一声都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阿婷娘,先回家吧。”

周围的人见她这样,也跟着抹眼泪,不停劝她,可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是抱着那个包裹,狠狠地抓着自己的胸口,嘴唇都咬破了,可她却只是一个劲地哭。

“三水,三水,你总算来了,你快来劝劝她呀,这可怎么是好?”

春婶心疼地看着她,手足无措地拽着刚刚赶到的何三水。

男人走到她身边停下,目光落在她颤动的肩头,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终是收回。

“春、婶,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陪、她。”

“可……”

“没事、的。”

“嗯,照顾好她。”

村口渐渐安静下来,团圆的家庭散了,失去亲人的家庭散了,围观的人群也散了,惟有他们还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布衣女子不再哭泣,安静了下来,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怀里紧紧搂着那包衣物。

一直守着她的男人见她的情绪稳定了些,便半蹲在她身边,伸手扶她:“婷婷、还、在家、等你、呢,我们、回家、吧。”

兴许是“婷婷”二字触动了她,布衣女子这才动了动,转头呆呆地看他:“婷婷?对啊,婷婷在等我呢。”

说完这句话,她挣扎着站起,摇摇晃晃的模样像是失了魂。

看她这样,男人眼里满是担忧,可终究什么也没说,毕竟一切都于事无补,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两人一步一顿朝前走去,短短几十米的路程,布衣女子不知道磕绊了多少次,若没人扶着,真不知道她要怎么回到家里。

刚走进院子,就听到一阵嘹亮的哭声。

这时,布衣女子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生气,她慌慌张张地推开身边人,踉踉跄跄地跑进屋。

“婷婷,婷婷!”

布衣女子抱起孩子,搂在怀里,“不哭,不哭,娘在这。”

“不哭,娘在这。”

在她的安抚下,孩子渐渐停止了哭闹,又沉沉睡去。

布衣女子静静看着熟睡中的孩子那与他相似的眉眼,眼泪又悄无声息地流下来。

言清,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此,从此她只是个叫作“阿婷娘”的普通女子。

男人将布衣女子的神情收入眼底,不忍再看伤心欲绝的她,他敛去了眼里的泪光。

“我、去、做饭。”

“嗯。”

晚饭时分,空气很安静,似是一切都没发生。

男人看着对面有一口没一口扒饭的女子,嘴唇动了动,再三思考,还是压下了心底的冲动。

算了,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

第二天,男人刚醒来就听见孩子哭闹的声音,赶紧起身小跑到布衣女子的家里。

“婷婷,怎么了?”

“娘……娘呢?”

小女娃坐在床上抽泣,眼睛早已通红。

“不哭,妈妈一会就回来了,叔叔在,叔叔在。”

安慰好小女娃,男人就去给她做早饭了。等到快中午时,还不见布衣女子的身影,他这才觉得不对劲。

等到小女娃睡着后,他赶紧到别家去问消息,接连问了好几家,都说没见过。

这下他才彻底慌了神,会去哪里呢?

不会想不开吧。

不多会,村里人都围过来,聚在布衣女子家院子里。

“会不会在山上?”

不知道是谁提了句。

“山上?”

“什么、山上?”

“我……我也不清楚,就是以前,言清哥没回来的时候,晓云经常会到山上待着,有时候一待就是一上午。”

这是一个岁数和布衣女子差不多的女人说的,她叫秦双,是布衣女子的好朋友。

“山上、哪、里?”

“不知道,这她没跟我说过。”

“我去、看看,婷婷、麻烦、你。”

“放心,你快去吧。”

男人直接往山上跑去,脑子里近乎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把她找回来。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在一座山顶的一块巨石旁找到了她。

男人气喘吁吁立在她身后,衣服被汗水湿透,原本慌乱的心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平静下来。

还好她没事,否则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此时的她就轻轻地倚在半人高的石头边,身子显得那么娇小。

山间的风不停地撩动她的发丝,空中还有几片“簌簌”飘落的绿叶,打着旋儿,慢悠悠地掠过她的身旁,落进山崖。

入眼的满目青翠,仿佛和脑海中的画面重合了。恍惚中,咫尺之间的真实感让他记起了那个自己曾幻想过多次的场景:巨石旁,依偎的两人共享春风和煦的旖旎时光。

终是不做声,男人走到布衣女子身旁,轻轻坐下。

察觉到身边的动静,她扭头注视着他的右脸,过了一会儿,竟像孩童般笑出了声。

“言清哥哥,你怎么才来?”

男人诧异地望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不是说好一起看日出的吗?我在这都等了你一上午了!”

看着布衣女子天真的笑脸,一个念头闪过男人的脑海,难道她……

不,不会的。

定了定神,男人出声问道:“你、怎么、了?”

不料,布衣女子竟神色大变,满脸惊慌和害怕,“你、你不是言清哥哥,你、你是谁?”

男人苦涩地笑了笑,原来是他的声音吓到了她。

“我、是、三水啊。”

“三水,三水,你是三水。”

布衣女子喃喃地重复他的话,眼神没有焦距地乱转,手也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裙角。

男人看她越来越不对劲,赶紧把她拉离了悬崖边。

“三水,三水,三水……”

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叫着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紧紧抓着她,生怕她失控。

总算顺利地下了山,回到村里。

“阿婷娘,你去哪了,可把我们吓坏了!”

花姐眼尖,第一个朝他们迎上去,她的手刚碰到布衣女子,布衣女子便不安地往男人身边躲:“你是谁!你走开!”

“这……”

花姐尴尬地站在原地,被甩开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看到这幅场景,一直在等消息的男女老少立马围上来。

“怎么了?”

“你们看,阿婷娘怎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布衣女子越发不安,拼命往男人身后躲。

“她、情绪、不稳定,我先、去、林成、叔家。”

“好,你快去。”

明白过来的人立马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了,帮着腾出路来。

“散了吧,散了吧。”

男人带着她来到林成叔的家,好不容易让她安静下来,接受诊视。果真如他所想,林成叔说她因为打击太大,精神崩溃了。

“三水……”

“林成、叔,我会、照顾、好、她的。”

“哎……”

此后,男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布衣女子。而她也整日活在过去的记忆中,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即使短暂的清醒,也是独自一人不停地流泪。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耗费了两年的光景,若不是男人细微的照顾,和孩子贴心的陪伴,她会一直沉睡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不醒来吧。

……

“娘,娘!”

小女娃的声音把布衣女子飘远的思绪拉回,她赶忙回过神来。

“你……又哭了?”

布衣女子听出了小女娃的哭腔,看到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连忙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

“对不起,婷婷,娘……”

“娘,婷婷不怪你,其实婷婷都知道,你一定是想爹爹了……”

小女娃低着头小声地说着,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婷婷,不哭,娘也不哭。”

擦掉她的眼泪,布衣女子朝她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

“嗯,婷婷不哭,娘也不能哭了,不然就不能做个漂亮的新娘子了。”

是啊,她得做个漂亮的新娘子啊。

布衣女子摸了摸手中的香囊,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

……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快,毕竟要准备的事太多,再说自从这晚以后,布衣女子再没有见过男人,只是听别人说他搬到新建的房子里赶工去了……

转眼到了这月初七,村子里顿时热闹起来,老老少少都挤到布衣女子家的院子里。

“秦勇,恭喜恭喜!”

“多谢,来来来,这边坐。”

被称作“秦勇”的男人穿着喜服,身上系着大红绸子,笑意盈盈地迎着宾客。

“你小子,梦想成真了啊!”

说话的是个叫秦大全的独臂男人,只见他走到秦勇身边,朝他的胸膛打了一拳,后面还有几个一同来的男人。

“阿全哥,瞧你这话说的。”

“哟,还不好意思。”

“你可别笑话我了,快,这边请。”

秦勇恭恭敬敬地把秦大全和另几个男人请到座位上,想当初大家一起出去打仗,个个都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啊。

“好了,我们自己来,你赶紧去照顾新娘子。”

“就是,去吧去吧,省得一会怪我们不识趣。”

“哈哈,可不是。”

几个人都可劲开他玩笑,嘻嘻哈哈地挨着桌子坐下,一桌十个人,正好空出一个位置。

“先随便吃点,都别客气,那我就先去忙了。”

说完新郎便去招呼别的宾客了,过了好一会儿,领来一个人,让他坐在独臂男人这桌的空座上。

来人正是多日未曾出现的何三水。

一开始他也没注意,可是当他落座后,他明显感觉到同桌的人脸色变了变,似是欲言又止。

就在新郎官要离开时,席上的独臂男人紧接着起身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秦勇,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让三水坐这?这是言……”

“阿全哥,我知道!既然都坐下了,就这样吧……”

话没说话,就听见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吉时已到”,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

“一会这桌你可得帮我照顾着,我先过去了啊。”

“哎,你这人!”

秦勇对着新郎官的背影嘟囔了一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尴尬地看了三水一眼,为了缓解气氛,他便率先举起酒杯劝饮:“来来来,这大好的日子,我们几个先干一杯。”

这边酒刚喝完,那边就响起了鞭炮声。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震耳的声响窜入每个人的耳朵,应和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炮声一停,每个人都聚焦在大厅的新人身上,静静等待仪式的进行。

“一拜天地。”

两人深深地朝外拜了拜,起身时,新郎官还体贴地扶着新娘子。

“二拜高堂。”

两人转了个身,朝里拜了拜,他俩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故请来了村里的长辈见证。

跪拜结束,起身,等待最后一道仪式。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新郎官的身子朝前倾了倾,可是眼前人却依旧站得笔直,他的动作僵了僵,终是笑了,可是却透着难以排遣的苦闷和妥协。

尽管他早知道是这个结局,但是不能说心里没有一丝希冀的。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

“怎么了,新娘子在干嘛啊?”

“对啊,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静默了一会,新娘抬起手,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掀开了自己的盖头,等她转过身时,大家都一致噤声了。

因为不知为何,她已泪流满面。

“你当真这么无情?”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无关人员便自觉地退到一边,于是中间就留出了一条小路。

新娘的目光盯着某处,一步步朝前走去,直到走到离何三水一两米的地方停住。

红唇轻启,慢慢喊出“言清”这两个字,她的眼泪也不知怎么流得更慌了。

看着她哭花了妆的脸,他别开了眼,说出的话像刀尖般狠狠扎进她的心脏:“我、不是、他。”

“你不是他,”新娘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他跟前,“那为什么会有这个香囊?”

“……”

何三水望着香囊,皱了皱眉,怎么会在她这?

这个香囊不是他的,是言清哥给他的。

那时候他们被围攻了,敌军夜袭,放火烧了他们的营帐,熊熊大火顺着风势迅速蔓延……他永远不会忘记言清哥把这个香囊塞到他怀里,把他推出营帐,自己却被倒塌的横梁砸中!若不是言清哥竭尽全力救他,他也不可能捡回这条命啊。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这个香囊,可是几个月前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原来是她拿走了。

想到这几个月来她的反常,何三水才明白过来,原来因为这个香囊,她把自己当成秦言清了。

“为什么不说话?这个香囊上的一针一线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你的那些小习惯我永远不会忘记。倒是你,你是真的什么都忘了吗,还是你不愿意想起?”

眼前的男人仍旧面无表情,她无法接受他的决绝和无动于衷,眼泪又触动了心疾。

看着她紧咬双唇,强忍痛苦的模样,他张了张嘴,可没有说话,紧握的双手出卖了他此时的纠结不安,他该怎么做?

如果承认,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和她在一起,尽管她不知情,可是他要怎么承认这莫须有的事!

他承认,当初他是故意来到这里的,他就是想接近她。当初在兵营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听言清哥说起自己的家庭,妻子和孩子,听得最多的是他深情地说着“云儿”这两个字。

就在那个时候吧,在枯燥无聊的行军生活中,他爱上了“云儿”这两个字,也曾幻想过自己才是言清哥描绘片段里的主角,所以才会历尽艰难来到这个有她的村庄。所以这三年来,他尽可能地模仿言清哥的一举一动,想过以此来接近她,但是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越来越放不下她。

他开始不想仅仅只做一个替身。

脑子很乱,他需要冷静,不再看她,他转身准备离开。

“别走,言清!”

她紧紧拉住他的手,用上全部的气力,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别走,言清,言清。”

一句句带着哭腔的呼喊让他狠不下心来,终究是败给了自己的私心。

如果可以和她在一起,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更何况他的脸和声音都毁了,她都不嫌弃。

“云、儿!”

“言清,你终于回来了。”

这时,宾客也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个个都唏嘘不已。

没想到和他们生活了这么久的三水竟是言清。

“言清,你不会怪我吧,是我出了这个主意。”

秦勇笑着靠近两人,将身上系着的大红绸解下来,塞到他手中:“这场婚礼本就是为你们办的,恭喜你们破镜重圆。”

“谢谢,阿勇哥,谢谢你。”

“谢什么,不准你这么客气。”

秦勇苦涩地笑了笑,最后换来你这一句谢谢,究竟值不值得?

“双喜临门,大家伙还不热闹起来。”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句,熙攘的庭院再依次喧闹起来。

既是夫妻团圆,也不怪吉时已过,大家也不纠结这拜堂仪式,直接拥着新人敬酒去了。

“你小子,这么大的事还瞒着我们!”

独臂男人走到他身边,用肩膀撞了撞他,这下才明白先前秦勇为什么让何三水坐在那个空位上了。

“哥,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了,我们喝酒去。”

“好,喝酒喝酒。”

举起酒杯,秦勇一饮而尽,余光瞥到新娘的笑靥,心中满是苦涩。

只要她幸福,就好。

一杯接着一杯,很快他就满脸通红,似是醉了。却突然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新郎旁,“言……清!我敬你,我祝……你们白头到老!我、我先干为敬。”

“阿勇哥,你喝醉了。”

“没有,我没醉……”

话还没说完,他就一个酿跄,栽倒在新郎身上。

“阿勇哥,我让人扶你去休息。”

“不,不用。”

“这……”

“哎,言清,你、你送我。”

“秦勇你小子,添什么乱。”

边上的人看不下去了,过来扶他。

“言清,你送我!”

不知怎么,秦勇固执地拽着新郎。

“正好、我、出去、透透气。”

“嗯,小心点。”

秦勇一路走来跌跌撞撞,人又高壮,何三水把他扶到家中时,出了一身汗,把他安置好后,起身准备离开。

此时,秦勇却清醒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根本没有一点醉意。

“你是谁?”

何三水的身子一僵,他为什么会这么问,难道他看出了什么。不可能啊,这三年来他不曾出过差错。

不知道秦勇究竟什么意思,何三水只好故作镇定地回他:“怎么、了?”

“言清在调去管伙食之前,右腿瘸了,是炸伤的,当时他和我一个营。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知道你不是他,因为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身形也好,行为举止的小细节也好……”

被人戳穿心事,何三水的脸色大变,额头上也开始冒出细汗,一时不知该接什么。

“……”

“我没有别的意思……”

“为、什么,不、拆穿、我?”

“因为她,因为喜欢她。”

秦勇见他听到这句话愣了,便笑了。

“你知道吗,不仅是我,小时候喜欢她的人很多,只是她和言清成亲了,我就把这份感情藏了起来。三年前言清死了,我以为自己就有机会了,可是老天真会开玩笑”,顿了顿,秦勇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又多了一个你。”

说到这,秦勇无奈地笑了笑,他何尝没想过说出真相。

五个月前的一天,她拿着香囊,失魂落魄地来找他,不停地跟他说她找到言清了,言清没有死。他就想告诉她事实,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因为她要他陪她演一场戏,陪她重演和言清做过的一切,来刺激三水恢复记忆。他明明知道这样根本是无用功,可是他还是照做了,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守在她身边。

他甚至想过,说不定最后她可能会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动心。直到刚刚的婚礼,他才彻底明白,她的心里不会有他。因为从头到尾,她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只要看到她笑,就够了,其他的我不在乎。”

“……”

“好好对她,永远不要让他知道你是谁。”

“我、会的。”

离开秦勇家,何三水只觉得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人变得轻松多了,或许是因为有人和他共享了心底的那个秘密吧。

尽管那个人是他的情敌。

回到依旧喧闹的庭院,隔着人群,他立在门外,注视着那抹红色的身影,心中默默说道:“云儿,对不起,我爱你。”

哪怕这辈子只能做言清哥的替身,只要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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