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两位“老九”的经历
老九的概念起源于元代,因为元代将知识分子列为第九个等级。《陔余丛考》记载:元制,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排名乞丐之上。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人们称之为“老九”。并在“老九”前面加了一个“臭”字,“老九”就成了贬义词。
其实那个时候,“老九”并不多, 新建工厂的“老九”,即工程技术人员就更少了,车间现有的技术人员大多是从优秀的工人中间提上来的,他们没有知识分子的那些顾虑和思想负担,全凭自己的实际工作经验,在现场指导工人师傅的具体操作。虽然他们当中也有肯学习钻研的,但是由于没有经过系统的专业学习,在理论上还是不能与“老九”们相比。
“老九”的知识和他们的工作常常得不到尊重。有的工厂领导自身没有文化,却瞧不起文化人。有一个从工人提拔上来的技术员,名字叫龙金生,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经常在会上、会下说:“十个大学生比不上一个龙金生。”
大学生们也有自己的自尊,寒窗苦读的结果没有获得应有的尊重,反而常常得到一些人的白眼,于是不甘心总生活在这种尴尬的状态中,就想改变这种现状。
“老九”之一的岑义,上海交大毕业以后分配到这贫穷落后的夹皮沟。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是他首先要完成的功课,感觉好像文化高成了他的缺点。
他从心底里的确没有瞧得起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领导,可又不得不服从他们的管制。
对于部分为了升官的目的来到三线工厂并且如愿以偿的人,他从心底里不服。
他想,我就不信,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干不过这些目的不纯又没有文化的人。
他准备用行动证明自己比他们强。
于是从此积极参与厂里所有政治活动,积极要求进步,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他歌唱得好,在开全厂职工大会的会场上,会前大概有半小时的唱歌时间,单位之间还要要拉歌,看谁唱得好,会唱的歌多,歌声此起彼伏,气氛很活跃。他总是主动的站在凳子上,领唱和指挥本单位职工唱样板戏及其它革命歌曲。唱完一首歌,他舞动着双手大喊一声:
“X车间来一个,要不要?”本单位的职工马上大声回应道:
“要!”接着一阵掌声。如果对方没有及时响应,他就指挥大家不停的喊:
“X车间,唱一个!唱一个!”
那时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比较多,岑义跟大家一样,充分的展现着年轻人的青春活力。
一九七三年,他被安排到宣传科帮忙,心想这大概是领导对自己的考验吧?
他每天按照科长的安排,撰写宣传文章,给领导写发言稿,他的专业知识没有得到重用,语文知识却让他获得了自信。
他满怀信心的等待组织的接纳,然后能成为一名真正的政工干部。
然而他不过做了一个短暂的梦,半年多后,回到了技术科,继续做原来的技术工作。
他父母解放前做糖果卖,请了三个工人,解放后,划分成分,属于“小资产阶级”,地位与农村的富裕中农差不多。虽然属于内部矛盾,可要通过组织的考验,却要比贫农出生的困难很多。
他书生气十足,怎么“失败”的都不知道,表面上是因为家庭出生为小资产者,很难跨进组织的大门,真实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他没有学会经常到领导家去串串门,“关心关心”领导们的生活。
他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趴在堆满了技术文件的桌子上,想不出自己今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时间到了八十年代,“老九”前面的臭字被抹去了,“老九不能走”的呼声逐渐高涨,知识分子开始获得尊重和重用。是否提拔知识分子到领导岗位上来,成了衡量一个单位是否跟上形势需要,也是领导者的工作是否称职的一个重要标志。
于是岑义被这改革的浪潮推向了领导岗位,被任命为工具科的科长。
可此时的“老九”们,虽然精神上地位上升了,可物质待遇上还是比不上一个普通工人,和卖茶叶蛋的人相比,差距就更大了。
于是他对当官已没有了兴趣,一心只想回到大城市,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当了一年多的科长以后,他离开了三线,告别了夹皮沟,回到了离老家上海不远的杭州,继续做他的本行,一直到退休。
老当和岑义是同一届的大学本科毕业生,毕业于华中工学院,分配到重庆一家三线厂,七十年代初被调到了夹皮沟。
知识分子也有单纯的一面,他以为只要好好干,总有出头的一天。他是学机械制造专业的,是他们那一届的高才生。他参与了军用小磨床的设计和制造工艺的编制,在这些方面有许多独特的见解。他除了努力搞好本职工作以外,还在工厂的技术、文化夜校里任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毫无报酬的做了几年“文化志愿者”。厂里有几个年轻人就是在他的辅导下考上大学的。
他老家在湖南,兄弟姊妹三个,他是老大,曾经上过旧学堂的父母认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辛辛苦苦把他培养成了村里的,也是老当家唯一的大学生。
工作几年下来,他发现知识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工资待遇只跟工龄挂钩,与文化知识无关,跟贡献大小也没多大关系。改革初期,为了激励大家多干和干好自己的工作,开始有了奖金,可工程技术人员只能拿到一点可怜的基本奖,加大了知识分子与普通工人收入的差距,于是便有了“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说法。
老当从此老是唉声叹气:“我怎么会生活在一个知识无用的时代呢?”
他冥思苦想一段时间以后,得出结论:要改变命运,提高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质量,靠做技术工作是不行了。
他出生在农村,知道贫穷与落后的关系,他不甘心每月这点可怜的工资,这点钱只能养活自己,管不了仍在农村、逐渐老去的父母,更是帮不了家乡的兄弟姐妹。他想挣钱,做梦都在数钱。
他收购大洋、买卖耕牛和玉米,不仅没挣到钱,反而为此被工厂关了十几天的禁闭,反省期间,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想挣钱有什么错。
到了八十年代末,他发现当官也能挣钱,于是参与了选拔厂长的竞选,他问一位朋友:“你看我能竞选上吗?”
朋友回答说:“你的希望不大。”
“为什么呢?”
“你虽然是竞争者中唯一的知识分子,有文化专业知识,按说你是比较合适的人选,可你的社会关系不行,靠自己单打独斗是不可能取胜的。”
可老当还是不信,他经过充分准备,演讲稿无论从内容还是文采上无疑是最好的,可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参加竞选者的四人中,他是得票最少的一个,获胜者是一位计划、调度员,一位初中都没有毕业的人。老当只好随工厂一起搬迁到了长沙。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一事无成。自己有一儿一女,上学要花钱,长大了结婚要花钱,孝敬父母要花钱。心里一着急,便有了急中生智。他胃不太好,于是以此为由申请了病退,他以为做生意能赚钱,于是开始卖猪油。
因为没有本钱,只能用一些旧木板在开发区工地边上搭一个棚子,做猪油零售,一个月能挣2000元左右,当时他的病退工资只有100多元。
一年多后的一天,他的朋友询问了他卖猪油的大概情况后,建议他说:
“你一个本科大学的高材生,高级工程师,不务正业,卖猪油挣这点钱不合算,还经常被城管赶,你应该还是去做自己的专业,如今像你这样的工程师,随便去一家公司,月薪都会在5000元以上。”并说,“做你的本行技术工作是你的强项,有用武之地,又没风险也不累。”
他听了朋友的劝告,到一家公司应聘,不仅收入高,而且还得到公司领导的尊重,长期的思想压抑开始得到了释放。
这一年他58岁,在公司里,领导常为生产中碰到的问题征求他的意见,年轻技术人员的求教,他总是高兴的给予解答。他第一次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和还在原单位工作的同事相比,物质生活上得到了改善和提高。
可是命运时常在捉弄人,在他刚刚拿了两个月正式退休的工资,也就是刚满60岁的时候,突然胃出血。当他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仿佛觉得自己有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