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血

(一)

沿着小巷的岔口左拐右绕,错综的路上走着了一阵有规律的脚步声,布鞋的声音太闷太朴实,能发出这种响声的也只有皮鞋靴子一类,是那种鞋跟硬得磨人脚的,这也不是男人大跨步的皮鞋,你听那声音,响亮又像是克制的,有点小心翼翼,有点不好意思,一下一下,回响在这小几尺的弄堂里,像这脚步声的主人一定会时刻收紧小腹,提着口气,每一步都会思索怎么走似的。

听说古代有女人会学一种柳叶步,走起来步履轻盈,纤腰若柳叶婉转妖娆,尽显姿态柔媚。

这媚字似乎有些轻薄意味,一媚就不单纯了,妖妖艳艳,大红大紫的,跟素白沾不上边儿。

偏生这点媚态的脚步声是踩着一双白色高跟鞋过来的。

顺着轻盈的脚步向上看去,又白又细的腿被包裹在青白底百合绽放的旗袍下,随着开叉一直开到膝盖上面一掌的缝隙摆荡着,宛若春风吹拂柳叶在阳光下晃过的阴影,勾着人眯眯眼睛想再看清楚一点。正想顺着那明明暗暗的线条再看点什么出来,突然,她拐了个弯,开满百合花的丝锦缎面被风带了一下又立马合上了,紧紧贴下来,就像新娘子在新婚夜晚忍不住偷偷掀开的盖头,想透露一点点娇羞容颜,又因听到声响,而马上放下来。

春风顺着旗袍的手工包边爬进了那双稍稍丰腴的大腿,再往上,便被斜斜落下来的“盖头”遮了个严实,一片包过去,只剩下那稍显浑圆的臀部让人觉得不那么虚幻,实实在在的。

它存在着。

巷子里爱说闲话的老太婆正撑着窗子,够着头往下看,满脸堆笑远远地对着走过来的百合花喊:“方老师下班回来啦?”

这时候她会悠悠地顺着风来的方向抬起头,让清风为她理好发丝的形状,露出带着柔和表情的脸,对着那“大喇叭”轻声答:“哎”。

这一声哎,不知是有意无意,总是这么撩人心弦,伴着春风和着她身上的馨香飘满一整个小巷,来来回回,熏得人耳根子粉红。

喇叭放下窗,回过身来就是副欠她万八千的表情,嘴角恶嫌地向下撇,撇到后来人叫做法令纹的东西都刺出了那方轮廓的长脸,“我呸,老个屁的师,那小蹄子怎么看怎么骚”

喇叭到楼下正瞥见自己家不成器的二儿蹲在门口,抬了个大碗斯斯文文地吃着,那熏得人耳根粉红的颜色熏到了他的脖子,可能蔓延到胸膛,也许连胸膛都是红的。

他早换上汗衫了,黄包车也停在路旁,车杆趿拉在地上有点蔫蔫的,老婆子一步跳过去拉扯起二儿的耳朵就往高处提,二儿个子太高,提的她一阵手酸,“看你妈的看,不怕给你长针眼喽,你嘴怎么回事,要我帮你撕开把饭倒下去吗?快点滚去拉车,没用的东西。”

二儿子叫唐栓子,他哥叫唐正清,唐栓子生下来时体弱多病,老一辈的人都说取个贱名好养活。

于是他就叫了唐栓子,弄堂里还有很多栓子,全是爹妈混叫的, 一叫栓子,齐声声像合唱,一答应,脆生生像对歌,为了区分,在家排行老二的唐栓子就叫栓二了。

栓二把碗放在地上,浓眉大眼地瞪着那车子的杆儿发呆,他有点懊丧,好几次提醒自己要斯文,直到大碗都见底了才想起斯文来,可叫方老师看见了他像饿了十几顿一样地吃饭,。

老太婆每日例行的叫骂给她开了开声气,省得晚上去给张家小爷说媒的时候气势不足,漏出那小爷跛脚的秘密,她练完嗓又回里间上楼的时候,方莲正拐过弄堂里最后一个方角,微微侧着身也上了她的小楼。

小炖炉上冒白气的雪燕银耳的味道迎着她进门,那滑滑腻腻的能掐得出水来的剔透好像她的皮肤,不知是吃下了多少碗才将那嫩揉进她的面庞里,可她还是讨厌这软软糯糯模棱两可的口感,虚幻得仿佛从未入过口,那股子柔柔的味道又在抚摸着她的咽喉,今天许是加了几颗蜜枣,空气中泛着甜味儿。

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向外说,她是从小就要燕窝养的,自她第一天搬进这个小巷就陆陆续续总有喝不完的燕窝送过来,明着上门的,她给拒绝了,第二天一早又被放在门口,暗里来的总固定地出现在她的窗台底下两块块老旧木头的缝隙里,在她作为老师的身份透露以前,巷子里总是暗里叫她做“燕窝大小姐”

燕窝大小姐除了她神秘的来历,身上的每一处都与这九转回肠的腌臜小巷格格不入,那种似清冷又明明柔从骨里的眼神,叫人只得她一眼便成为心口上的媚影,念念不忘。

但又有人说她那眼神可以杀人的,冷冰冰的跟孤儿坟里的幽怨眼睛一般,所以即便媚,也是神神秘秘,若即若离的,随便销想也是不可以的。

她的母亲倒是一个极其普通清贫的样子,总也是不近人的,每日上集市买够了菜便原路返回,闭锁低头行走的样子叫人想起那种深深庭院里的老妈子,生活那么点儿大,她的天那么点儿大。

燕窝小姐又将喝不完的燕窝端到家里的白猫面前,猫的口味随她一样叼,闻闻便跑走了,这个时候,老妈妈终于开口讲话:“你又要倒掉吗?我们哪儿还有钱给你买这些东西。”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根金条扔在老妈妈脚前,“喏,够不够。”

老妈妈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泪水嘴唇颤抖着好容易 嗫嚅出一句话:“你!你不要脸!你这个荡妇”

“荡妇?我方莲不是向来以色相示人么,能给我带来点收益也不错。”

她转回身,直直注视她母亲的眼睛,挑起她细细的眉尾。

老妈妈一个激动扬起手往那张秀气的脸上甩去,“荡妇,不要用你妹妹的名字!”

“妈,我要说几遍,你现在可是住在我的屋檐下。”

雪燕小姐又坐在梳妆台前面描眉了,眼珠子跟着眉笔一下一下往眉梢瞟着,余光却在镜子里,她背后的老妈妈身上。

不出她所料,老妈妈一下子软了含泪的眼睛,由怒火转为一种哀伤,似乎刚刚硬起来的脊背也蔫了下去,默默转身进厨房去了。

方素描眉的手停了下来,她现在没空关心她的眉毛描得太重或者描歪了,因为眼角的泪水就这么留下来,完全没有鼻酸的征兆,她苦笑了一下,很讨厌这种眼泪不受控制的感觉。

“方莲呀,方莲,我多想做你啊方莲”

(二)

夜晚的风已不那么冷,方素还是穿了一大件黑色的风衣出门,低低的帽檐压住她的脸,走到兴城繁华的街市上,就在一个电话亭旁边,她跨进了黑色的汽车,在黑夜里,一切都是这么暗,隐藏着疾驰的踪迹,来去无踪。

半夜回来,悄悄溜进小巷,迎头碰上了媒婆家的栓二。

他知道她要来,就等在小楼转角的地方,畏畏缩缩的的举动与他的宽大身形极不相称。

方素眼眉随着帽檐往上挑,似乎笑了一下,又低头往侧边挪了一步,正欲往前走,栓二立马拉住了方素的胳膊,触到女人的胳膊,他像摸到病毒一样立马丢开了手,但他阻止了方素的脚步。

“这个.......给你”

方素如往常一样没有接过,只是压了压帽檐,低声道:“回去吧”

栓二有点着急,想把它塞到她怀里又觉得不好意思,左右环顾又舍不得放在地上,马上就去爬窗台,黑夜里,砖块被踩得沙沙掉灰尘下来。

放好了以后,他手脚敏捷地轻轻跳落到地上,背对着方素说:“你吃,养身体,回家太迟,不安全。”

他不愿回过身来,声音是那样低,好像怕大声一点就会毁坏了一株百合。

他说完便走了。

方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夜风正徐徐而来,将她的醉意散去了一半,同潮红一起褪去的还有夜色的黑浓,颤巍巍的灯光里,那是她的窗台,总就是那个蓝色的布包,那个位置,掺着杂色的带着体温的雪燕。

老妈妈端坐在黑夜包裹的房间里,就算方素回到家也视若无睹,只悠悠的将眼睛睁开又闭上,她没有其他举动。

没有其他举动。

(三)

下了课,方莲坐上了栓二的黄包车,这脚夫跑得那样稳,像是连战争的恐怖也晃动不了这脚步一样。

她对栓二说:“去邮局。”

去邮局可就得跑上一阵了,士兵在街上巡逻,抬歪把子枪的警察总要找点无耻的理由在街上挡住一两个女学生说点荤话。

方莲坐在车里,像紫檀木盒存了一尊泛青的白玉雕莲,她看着前面跑得姿势很堂正的栓二,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很久,她有点像捉弄,“栓子,你的长辫子呢?”

栓二木了一木,边跑边想怎样回答会斯文一点,有点读书气,他说:“要革命,减了”

方莲突然就在车上软了些许紧绷的腰肢,靠在椅背上,有点流里流气的媚态,她勾了一下嘴角,“革哪门子的命哦,革了我的命哟。”

栓二没有听清,拉着车往平路上跑去了,左拐又拐地绕过那些酒气熏天的黄腿子警察,他怕熏着这株百合花。

到邮局去会经过百乐门,白天的百乐门大门紧闭,暗淡无奇,灰尘堆满霓虹灯灯管叫你以为这是个被荒废很久的商铺。

但是夜就快来了,它马上就会亮起刺眼的灯光,起死回生,借尸还魂。

方莲让栓二在转过街口的裁缝店门口停下来,她进去了一阵再出来就变成了紫牡丹,那颜色灼伤了栓二的眼睛,那疼痛就像他每个夜里守在街角看见紫牡丹回家时被灼伤了心脏一样。

邮局是没有紫牡丹的信的,倒是有百合花的信件,这信带着不锈钢笔尖混着墨水发出来的文字气味,这气味是属于方莲的,连里面的内容也是属于方莲的,方素的手抚过信件,她袖口上的紫纱摩挲着纸显出暧昧的颜色,她又要读信了,读着方莲的秘密,读着方莲那鬼头鬼脑的远在天边的爱人的信,这是个斯文小子,但是写起信来不光文绉绉的还有点油,情话浪漫得能像火红的石榴花将人烧得口干舌燥。

栓二就听着方素在车上念那如诗的信,那属于方莲的信,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能够爱上他心里的百合花,对方是不是西装革履的,冬天会带素色围巾,夏天再热也穿衬衫的,手中常拿书卷,用修长的手指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话温温和和,就像城里的西医医院里的男医生一样。

他已经听过好几封信了,每一封都是这样,她坐在他拉的车里读的,边读边痴痴地笑,笑声好听得很。

他总是绕着同一条街多跑上几趟,让她把信读完,因为信一读完,天就黑了,就得往回走,跑不了多远,百乐门就到了。

他还是一如往常飞快地跑过门口,往家里小胡同的方向冲去,但是方素总是说:“栓子哟,我到百乐门去哦”

他只能停下来,看着她下了车,走进门口,有时候正碰上什么大官,手往她纤细的腰上一摸,抱拥着她就跨进门槛去。

栓二恨恨的,看见那粗糙的带着厚茧的手摸着她的腰,她踏着那双白色高跟鞋,他们一起走进去,像一起撕扯踏烂了一株百合。

(四)

方莲又坐在梳妆台前面打扮了,总也是那种青绿素白的旗袍颜色,样式是那样中规中矩,便是人人见到都要说端庄淑女的。

今日的胭脂稍微摸得重了些,她左看右看就是装不出清丽的样子。

但她还有课要去上,她是一个老师。

女子学堂里都是女孩子了。

高高矮矮层次不齐着,衣服薄薄厚厚乱搭着, 脸上红红白白不匀着,十张嘴,几十张嘴叽叽喳喳不停着。

当方莲走进来,鸦雀无声了一阵,又窃窃私语起来。

什么“今天的眉又和昨天化得不一样啦”

“今天的旗袍是以前没见过的啦”

“我听说方老师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啦”

“听说祖上就是开绣坊买布的啦”

方莲从来不大声呵斥,只在黑板上留下一行字

“学校资金周转不开,下个月停课”

转身就走了。

这下窃窃私语简直变得比炸雷还响。

“又停课!完了,这次我回家就要被我娘逼着嫁人了,我再没有逃避的理由了!”

“什么破学校,天天让我们停课,你看那江华师范就从来不停课”

“学?你有那点儿本事学人家吗,难不成还想当北平那种游行的大学生?人家那叫为国为家,我们算什么,家里累赘的女孩子罢了”

这时突然有个女学生冲进来手里举着一张报纸,脸色红扑扑的,“快,快走吧,战争已经打过来了。”

虽无炮弹落下,但教室里的女孩子早已呈放射状鸽子一样飞出了教室。

方莲站在二层的走廊上看着楼底下的女孩子,看着她们陆陆续续走出学校又不知道去哪里的样子,她突然觉得有点悲哀。

她的身旁立着一道青灰的瘦削身影,是一个男老师,姓龚,长衫穿得很旧了,丝丝拉拉地挂着些小小的绒球,天青色的暗光里,他低声问:“这一停就不会复课了吧?”

方莲眉眼低垂下来,低声答道:“兔子17号就要走了,它们不要家,只留下三窟,等狼来。”

楚秋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眉头紧皱着“上级安排你潜伏静候”

方莲笑了笑,没说话。

“第二套电码的计划就快完成,你一定要保证那电码安全出城”

“你也走吗?”她说。

“是,我必须转移”

“是啊,战争打过来,你们就走了。”

青年被侮辱一般上前一步拽进方莲的手腕:“方莲同志!我们在这个城市也在潜伏,这个城没有我们的军队,要失守这是必然,但我们一定还会再夺回来。”

远处的乌云正压过来,就要下雨了,她特别怕那雨会倾注下来把所有承诺冲刷得苍白无力,她挣开他的手,转身远去。

青年站在回廊的阳台上,听着她的高跟鞋点地,空荡荡地,他的心里如同这个学校一样,空荡荡的。

回声敲着心的外壳,默默问着那句话:“但愿你不变”

(五)

战争终于打过来,节节败退的、常来百乐门的旅长就不要这座城了。

也不要方素了。

她和这座城里所有的老百姓一样被丢弃,逃得逃,死的死。

鬼子一下子冲进紧闭的家门,抢的抢,强的强。

等天再亮的时候,城里的人都变得唯唯诺诺,见到“太君”要下跪,见到太阳旗要静默回避,听不懂的咿哩哇啦的日本话,不敢问,一出声就是一刺刀挑死。

不过就是一个星期,所有的人又得恢复正常营生,没逃出去的人都被逼着出门,他们要交钱买良民证,他们的市长被捉过去按了手印,兴城就变成大东亚共荣的根据地了。

所以这时候,百乐门依然还是天天开门营业。

但学校依然没有复课。

方素终于脱下百合花,穿起孔雀蓝的蕾丝旗袍了,组织撤退了,她也就变成方素了。

梳妆台前,她鄙薄着那清秀的眉毛,一笔一笔负气似的越描越浓。

以前,在夜里,她只能在夜里做方素,现在她可以天天都做方素,不管白天黑夜,在百乐门,做那个冷艳又轻浮的方素,素得全身上下白花花的,褪下紫色的纱,滑亮的绸,白得泛青的她,整个的她暴露在空气里。

日本雾云围过来,压住她,闪电般劈开她的身体,她的手心湿湿的,像是雨淋透了她的身体,从四肢冷向心脏,冷向她的瞳孔,她是那副眼神,那副让怕鬼的人都害怕的眼神,可是偏生是她这副眼神第一次就吸引了那小胡子的中佐,连鬼都不怕的人还怕这鬼花吗?

哦,忘了,他本来就是鬼子,他根本不用怕鬼。

中佐捏着她的下巴,欣赏着她身上红紫的他的杰作,眯起一双死鼠般的眼睛,中文说的得别别扭扭:“野百合小姐,支那人就要放弃这座城了,昨天红玫瑰小姐去了天堂,她没学会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规矩,百合小姐的眼睛这么聪明,里面有没有规矩?”

房间的门闭得这样严实,门外站了一圈短腿日本兵,再外面歌舞升平,亡国的和侵略的混作一池,每一个中国舞女的腰上都抵着一把日本枪,要么好好跳舞,跳完以后成为日本兵的性欲痰盂,要么因为害怕得把舞跳得抖做帕金森,眼泪滴滴答答不做声流,得一枪好死。

好死?古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反正她们也是窑子里的。

从小就在窑子里的。

再外面就是一排一排的日本兵,收编着伤残的军队,离这里就几条街,枪响与哭泣乱做一团,枪声是残余的追击枪声,一路追到城外去,他们不要这座城了。连最后一位新四军的断腿都被炸飞到城门的另一边去,他们撤退了,这里不是前线,是被占领区了。

方素终于也没等到中国军人冲进来,冲进来,就在此时在她身上蹂躏的禽兽后脑壳一枪,然后那枪穿过他的脑壳穿进她的胸脯,一定要是左胸脯,这样她就有机会用右手推开身上的猪狗,将自己用被子裹起来,做成茧,让心脏里的血流出来填满这颗茧,等她睡够了,又破开壳重生。

(五)

重生,重生回到父亲没被乱枪打死那天,还只是个贩药小商,家里的积蓄还供得起两个女孩子都上学堂。

女孩子不会挣钱养家,读了书的女孩子更不会挣钱养家,他们也不会女工缝纫,凡是老派女孩子会的方莲和方素都不会,她们知道白话文如何讲,知道洋务,知道戊戌,就是不知道女孩读了书也没用。

后来无用的女孩子就去红灯区了,她穿一条栀子花的素白旗袍去的,那时候的身体太清瘦撑不起旗袍妖娆的曲线,她就用那瘦硬的胴体养活了另一个有用的女孩子,后来她的躯体长大了,变得越来越丰腴窈窕,有用的女孩子也去了远处的大学,学回一身的民主主义,救国大义。

才回来,有用的女孩子就当了老师,彻夜写文章、横幅大字条,带着学生们上街游行,晚上总弄几个受了伤的学生回家包扎,包扎完一家一家送回去给人家父母讲道理道歉。

方素总是见不到那有用的女孩子,她躲着她,因为那时方素野百合名头在圈子里红透半边天,军统的旅长说要给她赎身,要娶她回家当姨太太。

那有用的女孩子就鄙薄起姐姐的出身,她说:“姐姐,跟我走。”

方素那时候已经27岁了,她27岁,她几乎要闻见自己身体衰落下去的气味,像香水发酵以后的味道,香的出奇,过后就要泛出幽幽的臭,干她们这行的女人都活不太长,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27就像她已经过完半生一样。

她对妹妹说,说她贪生怕死。

她在窑子里过完了半生,用她的身体,她的姿色取悦着形形色色的人,一件事情做久了,其他的方面的能力就开始退化,于是她除了卖笑卖自己,她再不会做其他事情,有人能娶她,她的后半生也就有了归宿,她觉得她像一个老人,她很累,需要做那庭院里的老太太,对着那不管是菩萨还是弥勒佛的像念念经,冲洗她前半生的淫欲。

后来,有用的女孩就不认她这个姐姐了。

有用的女孩呀如莲花一样纯洁,她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就像贞洁烈妇容不得一个窑姐从眼前走过,因为窑姐一走过,那风骚味道就要熏得眼睛疼半个月。

于是莲花一样纯洁的方小姐就悄悄登着一双白色高跟鞋在大街小巷各处奔走了,把革命的小红旗插到每一个上学堂的年轻小苗子心里。

她总是被抓到局子里,低层的官员总想给她定个“共匪”的罪名,可她总能被侥幸释放,因为有人说了:“哟,抓的什么人哪,那是方老师,是人家野百合的妹妹,野百合的主是谁,那可是咱们卞旅长,瞎抓什么人,旅长的小姨子能是什么共匪,共什么匪,你要还想吃这碗饭就快点放人!”

(六)

七月计划开始的时候,方素是事先知道的,从卞旅长的床上爬出来的秘密,她赶紧传讯给了方莲。

她不知道原来她自己也是计划里面的一部分,这没用的女孩就这样开启了七月计划。

那时候她就长住在旅长府里了,旅长府禁卫森严,她托人带燕窝给妹妹,将秘密藏在燕窝里面让方莲逃命,说是军统已经摸清了他们的窝点,马上下令要剿共了,那破旧的装备发出来的电码早就被军统的人破得清清楚楚。

方莲不喜欢吃燕窝,燕窝就是骄奢淫逸的味道,是她姐姐的味道,她连拆也没拆开。

方素又在床上听那旅长讲今天的公事了,她用那柔软的躯体承受着带血腥的手的抚摸,旅长就在她耳朵旁边咬着说:“今天处决了两个年轻老师,嘴硬的很,就在我面前,那血腥得跟什么似的,只要说出他们上级就可以保命的事情,怎么偏偏要闹到老虎凳上去。明天不知道还有几个呢,我听说他们今晚出去又碰上了几个”

她不知是怕的还是羞的,身上一阵一阵起满鸡皮疙瘩,那旅长突然就没有了兴致,翻了身披上外套就走了。

她一着急,又不中用了,乔装成府里面的小伙计就跑出去找方莲。

她皱紧的眉头已经显出了皱纹,她好像过早地消耗了自己的美貌,用美貌承担着家里的生计,承担着妹妹上学的费用,承担着她百乐门的冷艳高名。

“方莲,我是姐姐呀!我不管你要做些什么,快些走,离开这里活着,好好活着”

“我不求你认我,你活着就好。”

也许有用小姐看见姐姐那几条急出来的细纹,心软了,她姐姐是多爱美的一个女孩子呀,在她还没进这红灯区的时候,那清丽的,不谙世事的,纯善的会抱着流浪小狗走好几条街去找西医大夫看病,大夫说看不了,小狗死掉的时候,她哭了一晚上,父亲一说哭泣的女孩子会变丑,她马上不敢哭了,只呜呜咽咽地抽泣,梗得气在五脏六腑里翻搅了一个星期,翻得她从此以后肺和胃都变得不太好,父亲就变成了做错事的大坏人,总是在买药的时候要给她搞点雪燕窝补补。

方莲终于回去拆开了那几包燕窝,一点一点拼出七月计划的拼图。

她与同志作了周密的计划,以为自己可以万无一失地掩护城中联络点的同志安全撤退。

但是她一开始行动,军统的人就开始收网了。

网八面围过来,密不透风。

就只逃掉一个带了半套密码本的人。

兴城的“共匪”就给连锅端了。

(七)

处决那天晚上,方素是鼻涕眼泪流了满脸跪在地上求卞旅长的。

她说她不妄想嫁给他当姨太太了,只要放了妹妹,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说她可以用命去换她妹妹的命,她说她妹妹是无辜的。

于是卞旅长就同意了,一辆车把她带到处决场,她看着车灯照亮的鼻青脸肿的妹妹,额头上血迹发污紫,心都疼掉了。

卞旅长说:“走过去,我不让他们开枪,你换你妹妹”

她下了车,她穿着和妹妹相近的颜色的旗袍,他们都喜欢白色,纯洁得像两只和平鸽,遗传这个事情是很容易从实物上看出结论的,她们姐妹虽然相差五岁,可是眉眼就是那么相像,和家里的老妈妈一样是小家碧玉式的。

她朝妹妹的方向看了很久,看了很久。

方莲扯开沾满血迹的嘴角,大声斥责:“你算什么!革命的寄生虫,都是骗子,中国就是因为有你们,才受到凌辱,才把国土丢了!当我们上前线杀敌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走私烟土,你们在讲和,你们在男女成奸,你们在歌舞升平!”

“来呀,开枪啊,我让你开枪啊,方素你拿着枪,来,冲你妹妹的胸膛来!我方莲幸不辱父命!幸不辱国家!”

方素没有走过去,她停在半路上,满腔的愧疚自责,羞辱和心疼突然就变成了嫉妒,她的妹妹变成红拂女了,变成穆桂英了,变成花木兰了,她就活该是个妲己,是个妺喜,是个潘金莲。

她居然用自己下作的躯体养出了这么崇高的一个人。她就活该是个没有用的女孩子,任人凌辱践踏,委身在形形色色的男人身下承欢。

她没有过去,突然一颗子弹就正中方莲的胸膛,血涌出来,当真在白旗袍上开了朵殷红的莲花。

她就跪在地上,也只是没用的,撕心裂肺一声:“不!”

卞旅长下令戒严,声称共匪来封口了,秘密肯定还没有审出来,下令押了剩下的犯人回去接着审。

要到很久以后,方素才知道这是一场戏,一场她和妹妹同台献唱的姐妹决裂的戏,她们都被利用得很彻底。

她怕死的心被利用得很彻底,她总觉得她前半生太苦了,所以一直期盼着后半生能有点甜头。

她没有过去,跪在地上就昏了一个星期。

再醒过来她就变成了方莲。

卞旅长教她要报仇,要学会用枪,学会打电码,学会做卧底,做间谍。他不断告诉她,她妹妹是被共匪灭口打死的,因为那朵红莲的中心是一颗老式手枪的子弹,不是军统的美式军火。所以她一定要报仇,找出真正杀死妹妹的凶手。

于是她就在他的安排下“救”出了那些被重新关押起来的“共匪”取得了对方的第一步信任。

利用方莲的信誉,声称她和妹妹都是被骗的,她一直是她妹妹的线人。

对方因为她与卞旅长的特殊关系,也觉得她有很大的利用价值,还因为她淅淅沥沥地哭了一场:“她就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窑姐,现在家里唯一出息的死了,她用她的青春,用她低贱的身体养出来的洁白的莲花死了,她还图什么,她只有报仇。”

于是她就变成了一个双面间谍。

白天做妹妹方莲,在女子学堂当老师,做军统安插在共党里的间谍,晚上做方素,在百乐门当头牌,做共党安插在军统里的卧底。

她就是在这时候住进腌臜小巷的,接了母亲过来住,显得更加像纯良人家的女孩子,女老师。

只有这屋子里的老妈妈知道,是姐姐害死了妹妹。

老妈妈一向偏爱妹妹,因为妹妹那么纯洁没有污了她做了这么多年老寡妇的名声。

(八)

她作为一颗棋子还没被双方用到得心应手,鬼子就进城了。

于是她就变成了一枚弃子。

现在就躺在双手沾满自己同胞的血的侵略者身下,没有人来救她。

没有人来救她。

她的肚子就一遍一遍被劈开,听着舞厅里的歌声与枪响,这么激烈,这么激烈。

做妓女做得太累了,太低贱了,也太无用了,什么家国,什么大义离她太远了,她只是来到这个世上一直被伤害,被人指着脊梁骨唾骂。

他们方家,有她母亲、她妹妹两个烈女足够了。

她想死,不知道怎么死,找不到枪,用刀片碎瓷片割开见血的死法太慢,她怕这期间产生的冲突太剧烈,尖锐的东西会划伤她的脸,她还是想很美地为自己死一回。

突然房间的窗哗啦啦一声被破开了,方素身上的鬼子的头哗啦一声也破成两半,她突然被人用被子包成了婴儿的襁褓,被紧紧搂在怀里,随后房间里冲进来好多咿哩哇啦的日本猪,枪声响成一片。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把她拥进胸膛里的人,用这么笨的办法救她的人,哦,是栓二啊。

他们两个现在千疮百孔,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在冒着血,她抬不起手来摸那双流着清汪汪眼泪的怜悯的眼睛。

她听见,他克制的斯文的声音叫她:“百合花”

她想她是有点绝望的,她想说:“栓子别哭,我不想做百合花老师方莲,也不想做野百合方素,我不在那里,不在学堂,不在百乐门,不在军统,不在中共,我啊只想做我,就在你给我包的这个茧里将血流尽,春风再吹的时候变成一只蝴蝶,很自由的蝴蝶,飞得很远很远,飞到天堂去。”

唐栓二眼里的光已经全部散了,他没有听百合花的话跑到百乐门里面来找她,他没有办法完成百合花交给他的任务了,百合花说让他找人写封信替她向那个一直给方莲寄信的傻小子道歉,告诉他方莲早就为他们伟大的革命信念殉国了,百合花还说让他去找找以前女子学堂的女孩子带她们上山,去找龚老师,跟龚老师走,对她们说未来的希望在她们身上......

他来不及自责自己咽气的样子一点也不斯文,因为他拥紧她的力,力大无比,紧得那只红蝶撕心裂肺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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