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泉不是人名,是一眼泉水。
它位于故乡的一条沟里,在大大小小的砂砾中,汩汩涌出。据村人讲,出水已有两百多年。因为年代久远,大家叫它“老泉”。
有人用石头砌成蓄水池,在上面搭一个“人”型护棚,周边挖开沟槽,防止雨水灌入,保泉护水,泽及乡邻,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村民。
记忆中的老泉,就像一处神圣的宝地,虽然简朴,却引为至尊。上小学时,来回都要经过此地。路经老泉,不由得瞅瞅泉水:清亮无比,深不见底,有一种舒心得说不出来的色调。夏天,走近老泉,一股凉气袭来,竟有淡淡清香。泉里聚集的水时常从排水槽溢出,下面水草丰泽,树木旺盛;汇集到沟里,形成溪流,曲曲折折,一汪一汪。有青蛙结队产卵,不知名的小鸟在草尖跳跃,有远离尘世的净美。到了冬天,其他地方的泉水都冻严了;老泉不仅不冻,反而冒着热气。
相传,泉里有一条蛇,是泉神,每天拂晓出来一次,专门看护老泉。从小时起,母亲就说,不要把头伸进护棚,更不能在它周边小便,这样对泉神不敬,要遭报应。因为有了这样的提醒,我就天天盼着能见到泉神的尊容。有时早早起来,不去惊动别人,站在泉边向里凝视,总是失望而去。来回留心察看,却一直没有见到泉神出没,忍不住将这一情况很是认真地告诉了小伙伴,并学着母亲的样子警告一番,让大家都有敬畏之心。
没有见到泉神,相信它总是存在的。人在山坡,水在沟里,村民们也不怪怨老泉太远,总是日复一日地呵护着,一担一担地使用着。来回一趟,途中需要歇缓多次,重重的一对木桶,弯弯曲曲的陡路,一点一点向前挪动;担出技巧,成为习惯,老少皆能入行。性稳持重者,盛水与桶口相平,走动时微微抖动似要流出,却不见一滴下来。年少者,顺手折一片类似芭蕉的草叶盖在上面,叶随水动,回到家里仍是满满的一担。记得有一次,父亲去大队开会,本可顺路挑一担回来,却忘记此事。全家人没有水吃,母亲就让我挑上一对空桶放在老泉旁边,等父亲路过时认出水桶,自然就会挑回来的。那一日,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回来。晚上睡觉时还在苦想:如果水桶被人偷走,或是天黑父亲没有看见;即使担上了水又如何摸黑回家……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看看,晶透无比的两桶水竟然就放在那里。
等我大一点的时候,母亲就让我试着去老泉挑水,为家人分担一些艰辛。刚开始只挑半桶,水在桶里很不听话,走一路洒一路,诚心和我较劲。有一次,挑着水正在吃力上坡时遇上阵雨,路滑人倒,水桶滚到坡下,蹲在雨中气得直哭。等雨停了,将水桶拣回来再挑。就在这时,东方出现了彩虹。阴云在滚动中扯开缺口,露出大片大片的蓝天。彩虹如桥,一头在遥远的天边,一头连接着老泉,俊美亮丽,憾人心魄。空气中弥漫着水珠,飘洒着清新,迎着彩虹走去,早已消尽了刚才的气恨。经这一摔,桶底漏水,回到家里只剩半桶。父亲将水倒出,拿来锯沫用凿子一点一点往里挤,敲敲打打,瞅瞅看看,再倒进水试试,完好如初。
老泉水好,清醇甘冽,能养身健体,四方皆知。一年四季,老老少少,不论空闲繁忙,喝一口老泉的水才算过瘾。特别在天热时节,一瓢泉水一饮而尽,心透气顺,浑身舒坦,困乏全无。大人在地里劳作,小孩帮着送水,老远就喊:提上老泉的水。汤汤糊糊可以当饭,有了老泉的水就能支撑一天。这时,绿绿的豌豆角已经挂满枝秆,摘一些抱回家中,剥开后将排列整齐的豌豆取出,再将豆角皮上的一层护膜小心撕去,然后一同放进碗里,倒上老泉的水浸泡,豆皮就会立刻变成如钟表发条一样缠绕的圆圈,连喝带吃,香甜脆嫩,鲜爽无比。那种感觉在心底流淌至今,是一种极致的享受。深秋过后,万木萧瑟,泉水均已冰凉,不宜饮用;老泉的水反而变温,有时一担水刚进家门,不小心挣脱的家畜也闻着特别的气息紧跟而来,伸长了脖子抢着要喝。偶而有外人来村,看见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在寒冷的冬天使劲喝着生水,很是不解。喝的人一脸兴尽,看的人莫名诧异。孩子们总是嫌饭菜无味,有时做好了却不见人影,大人们就站在高处喊着小名快来吃饭。一处喊话满村皆响。听到了也不应声,赶紧溜回家里先去喝一碗老泉的水。有一年,大旱。周边所有泉水均已干涸,老泉的水变得更大,大家莫不称奇。邻村的人都赶着驴骡前来驮水。突然增大几倍的用量,也不见老泉水位下降。用之不竭的能量,为老泉赢得更大的名声。有村人回来说,又在旁边冒出一股,肯定是上天的眷顾,或是泉神庇佑,为大家带来福祉。
不知哪一天,老泉突然干涸,护棚倒塌,无人疏理,就像一位饱经风霜、流尽了汗水的老人倒在路上,再也无法起来为儿孙们操劳。
老泉没了,且早已被人们忘记;没有忘记的,是儿时的那首歌谣:
大河里担水路又远,
小河里挑水冰冻严,
转眼来到老泉边,
泉水汪汪实可怜。
松木的桶儿柳木的圈,
桦木的扁担压在肩,
大步儿走来小步儿颠,
担进家里润口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