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是九转镔铁炼,老君亲手炉中煅。
禹王求得号神珍,四海八河为定验。
中间星斗暗铺陈,两头箝裹黄金片。
花纹密布鬼神惊,上造龙纹与凤篆。
名号灵阳棒一条,深藏海藏人难见。
成形变化要飞腾,飘飖五色霞光现。
——摘自《西游记-七十五回》
1
我本是一块镔铁,在炉火中烧了又烧,炼了又炼,九转之后终于铸成一根棍子,有了自己的灵性。
那个白胡子老道士将我擎在手中,眼里冒出精光,肉乎乎的手掌不断摩挲,嘴里嘟囔着:“灵阳,灵阳!”
灵阳?是在叫我吗?喂!老头,别再摸了,你这样让我很尴尬的。我想冲着他诡异的笑脸大喊,可我只是根棍子,并没有嘴。
他将我放到案台上,周围堆着大块的精金。九转镔铁的硬度,比你的想象还要硬上三分,我一直搞不懂那老头是如何轻轻松松地挥动锤子和凿子,将精金一点一点砸进我的身体。
他雕琢得很细致,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失误。能被人如此精心对待,我也有种莫名的满足感,我喜欢每天听着他叮叮当当地在我身上敲打。
九九八十一天,老道士终于完工了。他将我立在地上,随手把锤和凿扔到一边,用脏兮兮的袍袖抹了一把脸,不错,袖子干净多了。
此时的我已大不一样,头尾镶嵌精金发出万道毫光,身上陈列漫天星斗暗合天地至理,风痕云饰龙纹凤篆更是与众不同。太拉风了,我很满意自己的造型。
而那老道,远远地站在一旁,往日红扑扑的脸蛋没有了光泽,眯缝着小眼睛,盯着我不住地看。最终摇摇头,指点着我,说:“金芒太盛,通灵而不通人,通心却不通意,还是下界历练去吧。”
说罢,他将手一挥,抹去了我全身光彩,再没有耀眼的金光,也没有漂亮的纹饰,只剩乌秃秃一根铁根子立在当场。
你干吗?老子还没嘚瑟够呐!老头不管我心里如何不情愿,拎起我迈步向外走。
虽然是第一次出门,但我无暇顾及周围的风光,一心只想着他说的“下界”是怎么一回事。
来到一处烟雾缭绕的所在,老道士攥着我这根乌漆墨黑的铁棍子,嘴里念念有词,然后骈起食中二指,在我身上比划着,一道金灿灿的符文瞬间没入我的身体。
“去吧,去到你该去的地方,去等你该等的人!”说罢,他将我往下一抛,抛进层层云雾中,我翻滚着向下坠去。
当我从晕头转向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插在一片荒漠之中。烈风阵阵,黄沙漫卷,乌蒙蒙看不到天空的颜色。这是哪里?这就是我该去的地方?
兀那老东西!把我扔到这算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接我回去?我该等谁?这种地方谁会来?
我冲着天空无声呐喊,回应我的只有“呜呜”风鸣。
2
日升日落,风起风停。我一动不动地等待了不知多少年,眼中看到的除了黄沙就是黄沙。
我能认出身边每一粒黄沙的样子,我能叫出身边每一颗黄沙的名字,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一天,我正在百无聊赖地用意念和一只沙蝎交流感情,忽听到远处响起“沙沙”声,眨眼间来到近前。
我的脸红了(虽然我并不知道“脸”这个东西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是因为这么多年终于见到了除那个老头之外的第二个人,也不是因为来的是位绝美女子,而是因为她……没穿衣服。
她一定是美女,因为她有如星辰般的双眸,如沙丘一样挺立的鼻头,直拖到地的长发像天幕垂下万条雨丝,还有芽黄色的紧致肌肤……不论哪一点,都比那个花白胡子,一身破旧道袍,浑身脏兮兮的老头要美得多。
我红着脸不敢再看,却蓦然发现,她腰身以下并不是腿,而是粗大的蛇尾,怪不得划过沙地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呦,你就是灵阳?师兄说的没错,果然通了灵性。”那美女……蛇用两根手指捏着下巴,不住地打量我,“好吧,我来磨磨你的性子,跟我走吧。”
说着,她玉手一伸将我提了出来。我终于又重见天日了,虽然身上还是黑乎乎的,但至少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叫女娲,记住咯。”美女一边走一边好像是在对我说话。
她就是我该等的人吗?师兄又是谁?那个老头?打死我也不敢相信,那个邋遢的老家伙会是美女口中说的什么师兄,差别也太大了。
但事实却是如此,美女,哦,女娲说那个老头是太清道德天尊,但她却喊他老君。
女娲扭动腰肢,婀娜地游走,手抓着我身体一端,放任另一端拖在地上,“嗞嗞啦啦”地划出一道深深的沟痕。饶是她有些力气,也不想扛着万斤重的铁棍子到处逛吧。
她要带我去哪呢?
“嗞啦,嗞啦”我随着她走出荒漠,走进平原,走过草地,走向大河。在一条大河边,她终于停下了。
河水蜿蜒九曲,时而奔腾如怒,时而静缓如诉,奔腾时卷起河底千尺沉泥如墙似壁,静缓时又如万丈平镜映出她绝世容颜。
“就是这里吧。”她说。
女娲将我置于身前,口中念动真言,一条明晰的意识潜入我的心底。我只是一根铁棍子,对不知从何处来的意识毫无抵抗能力,只得随着它,不由自主地变换身形。
我不停伸长,一端变扁变宽,就像……不,不是像,就是……对,我变成了一把巨大无比的铲子。
3
女娲用手一抄,顺势将铲头伸到暗涌翻腾的河底,直没入淤泥中。再双手用劲,“哗”地铲出一大块软泥,翻倒在河边。然后又铲了一块,接着是第三块,第四块……
滔滔大河边,一个窈窕的身影在不断地挥舞着。
女娲终于累了,神力也有用完的时候。她的长发被汗水浸湿,贴着脸颊,有汗滴顺着黑缎般的发丝滑落,一路高低起伏,直至发梢,又没入土里。
她靠近岸边那一大片淤泥,将蛇尾盘起,托住疲惫的身躯,伸手抓过一小团泥,揉捏着。
河水平息了,明镜一般。女娲对照着河中自己的影子,小心翼翼地将泥捏成自己的模样。但泥人的下半身没有尾巴,而是两条腿的样子。
费了大半天的力气,只为了捏泥人玩吗?明明照着自己的样子,怎么又弄出两条腿来,比蛇尾费事多了。我不懂她在做什么。
“我有神力,尚觉得这条尾巴狼亢碍事,诸多不便,更何况这些普普通通的‘人’呢。”女娲似乎听到了我的心声,向我解释。
她将那拇指大的泥人儿托在手上,轻轻吹了口气。我顿时感到天地间无穷的灵动生机,有一丝丝随着那口气,进入到泥人的躯体。然后一个活生生的小人儿,出现在女娲的掌中。
小人儿眉开眼笑,冲着女娲大喊着:“妈妈!妈妈!”女娲将他放到地上,小人儿蹦着跳着,围着女娲手舞足蹈。
女娲不断地捏泥造人,渐渐纯熟。顷刻间,成百的小人儿将她团团围住,他们欢唱着,跳跃着,吵吵闹闹地给大地带来无限生气。
“你看,这广袤的大地,有山有树有河流,有飞鸟有走兽,有万物生长,唯独缺少‘人’。没有人间烟火气,再美的景色也只是辜负。我要这世间踏遍人的足迹,充满人的气息,这才是完整的安乐净土。”女娲看着地上的小人儿们,露出静美的微笑,“你来帮我吧。”
这一刻,我仿佛看到从她身上闪出一层淡黄色光辉,播散向远方。我咀嚼着她话里的含义,而她已直起身来,又将我握在手中。
随着意念再次降临,我又发生了变化,成为一端粗大而握柄细小的棒槌。女娲攥住细柄,将我戳进那一大片软泥,用力搅动。
我越转越快,感到天地间的生机源源不断地涌进我的身体。同时,女娲的意念也不停歇地由握柄传到棒身各处,与天地生机混在一起。接着,混合了女娲意念的生机,又通过我的身体,沁入这片泥团。
我感受着女娲对万物生灵的热爱,也体会着生机对意念的回馈。我感觉到四周泥团中有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欢乐的、悲伤的、气愤的、恐惧的,这种种情绪不断洗刷着我的身心,这就是人性吗?
我转得更快了,不断向四周甩出大颗的泥团,那些泥团落地,也成为一个个带着各种表情的小人儿。
岸上的泥用尽,女娲索性跳入大河中,身子不断伸长,任凭浪涛拍打而岿然不动。我又在她的意念下变化,成为长长的树藤。女娲手握树藤,在大河中旋转着。
无穷无尽的生机疯狂涌入,与同样充沛无比的意念混在一起,滋润着我的灵觉,又冲出我的身体,没入河底的淤泥中。
不断有泥团飞溅上岸,落地后都成为或哭或笑的人儿,他们争相拜谢女娲的造人之功,然后成群结队去到各地,寻找适合自己的家。
不知转了多久,天地灵气仿若枯竭,大河河底再没有淤泥,河水一片澄清。
女娲终于停下了,她跳上岸,恢复了本身,疲惫地看着漫山遍野的人们,眸子里全是欣慰的笑意。
“你呢?体会到什么没有?我要休息了,能悟出多少,就看你的了。”说完,女娲将我变回铁棍子的模样,插在大河岸边。她自己找了一棵参天大树,盘在树下,靠着树身,闭上了眼睛。
4
风静云舒,水波无澜,我内心却翻腾依旧,不能平息。
伫立在河边,我感悟天地生机,体会慈悲仁爱,品味繁杂的人间情绪。
“嘶……呵……”耳边传来女娲悠远绵长的吐息之声,仿佛带着暗合天地至理的韵律。
吐息声延绵不绝,我从心底生出一丝明悟。山已不再是那山,水也不再是那水,天地万物似乎都变了样子,世间一切仿若都随着吐息之声呼和律动。
日出月落,春来夏往,草木枯荣,生灵更替,天地间枯竭的灵气又充盈起来,大河之内又滚满了泥沙。
不明时日,不辨春秋,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知过了多少年。
吐息声渐止,女娲缓缓睁开了眼。
“嗯,不错,果然有了精进。”她赞许地看着静默深思的我,暗暗点头。
就在此时,西边极远处,突然传来天崩地裂般的隆响。
女娲双目如电,射出万丈豪光,望向西天尽头。看罢多时,她眉头紧皱:“共工这个蠢蛋,果然弄出祸端,这下麻烦了。”
“灵阳,你我机缘已尽,这件大麻烦你帮不上忙,好自为之吧。”说完,女娲向着西方飞腾而去。
我被那震天巨响惊醒,只来得及听到女娲最后所说的话,却已看不见她越飞越远的身影。
机缘已尽吗?今后我又是自己一个了?共工又是谁?那边到底出了什么样的麻烦?好想去看看,可我只是根棍子,立在大河岸边,一动也不能动。
西边天上出现巨大的缺口,洪流和熔浆一齐倾泻到人间,轰隆隆的震响不绝于耳,大地都为之颤动。星月西斜,陆地东降,大火焚烧着一切,从西边灌过来的河水拼命地涨,漫过堤,没过岸,淹过一切平原和荒漠。
我伫立在泱泱大水之中,洪涛肆虐也不能撼动分毫。但对那些被洪水冲散的房屋、冲乱的人群,我却做不了任何事,只能目送他们跌跌撞撞地奔向山丘高地。而更多的人,则被大水吞噬再没有冒头。
我听到人们惊恐的尖叫,听到草木静默的绝望,听到山川颤抖的叹息,听到天地无奈的悲凉。如何拯救天地万物,如何守护美好的家园,女娲,你该怎么做?
奔腾的洪流渐止,大水慢慢退却,陆地又现出湿漉漉的身形,记录着曾遭受过的磨难。
流离失所的人们回到曾经的家园,满目苍凉没有击碎他们生活的希望。他们用一双双手,重建起新的居所,又种下新的树木。
他们来到大河边,当初女娲休息时倚靠过的大树早已消失在洪水中。于是人们将我团团围住,拜了又拜,将我当作女娲的遗留之物来供奉。
通过他们之口,我知道女娲飞去昆仑山顶,采五色土,炼五色石,飞天补缺,又折神鳖之足撑四极,天下始定。
我听得心潮澎湃,恨不得有一天自己也能做几件造福天下的大事。无奈我只是一根铁棍子,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不能做。
直到很多年后,我终于等来了第二个人,禹。
5
那时我正在睡觉。当然了,天灾已消,人们一代代繁衍生息,生活安定。我又哪里都去不了,除了数星星就是睡觉,不然还能干什么?只是这一觉就睡了不知多少年。
睡梦中,我突然灵有所感,醒了过来。
发现脚下黑压压一大片,跪的全是人。前方一个土堆,土堆上散落着未燃尽的符纸。透过符纸,我能感觉出老君的气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儿。
土堆前站立一人,大声读着什么。原来在我睡觉时,世间又发生了好几次水灾,禹受帝舜的委派要治理水患。帝舜是各部族共同的首领,看起来人们很认同他。
禹找到太上老君,向他借神器,于是老君就把他打发到了我这里。但我猜,应该是老君故意让禹找到自己的,那老家伙,就喜欢故弄玄虚。
我正好闲得发慌,想要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禹的到来正合我意。
禹读罢告文,走到我近前。我感受他的心意,将万丈高身缩小,成为和他平齐的铁棍模样。我这时才看清禹的样子,大肉鼻头,尖尖的嘴,细脖子伸出老长,长得实在太丑了。但他身材高大,长腿大脚,一看就是能走远路的样子。
不知老君给禹吃了多少仙丹灵药,他力气大得惊人,只轻轻一抄就把我拎在手里。要知道,我全身上下连镔铁带精金,足有万斤多沉的。
其余跪拜的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目送禹离开。在禹身后,响起繁杂的祝福声,人们的心愿,有如实质般压在禹的肩膀。我感到他用力握紧了棒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
你会成功的,我来帮你!
我将心意传给他,他似乎很惊讶,没想到我竟然有灵性。笑话,太上老君炼出来的神器,女娲帮助我修行,可不要太小看我。
禹笑了,身上的压力烟消云散,我感到他心中充满了斗志。他回转身,迎着身后那些期盼的目光,将我高高举起,大声宣告:“我会做到的!”
万民欢呼着,沸腾着,仿佛看到了希望。晨光斜照在他身上,明亮却不刺眼,看不清丑陋的面容,只看到高大的身影,成为人们心中久久不能消散的画面。
6
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他总是先将左腿大步迈出,再把右腿跟上。据他说,这样可以让右脚多休息,能走长路。
但左脚就不会累吗?我只在心里想,并没有问出口。其实我看得出,禹的右脚并不很灵便,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何必揭穿他呢?
我惊异于自己有这么多弯弯绕的想法,也许,这就是有了人性的缘故吧。
治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帝舜给禹派了几个帮手,文有伯益、后稷,武有童律、乌木,除此之外,天上的应龙也来帮忙。路过黄河,河神河伯送来《河图》。走过洛水,水中巨龟献上《洛书》。《河图》注明了山川水势,《洛书》传授了计算推演,有了这两本宝典,禹如虎添翼。
他带着随人,揣着宝书,拿着准、绳、规、矩,一路行走一路探查。遇到深沟大河,就到了我大显身手的时候。
禹骑着应龙飞到水面之上,将我伸出千百丈长,直直探入河底,记好沟河各处的深浅,由此推测水流的走向与源头,他要一路治理,一路寻根。
既然有人来帮忙,那就肯定少不了有人想捣乱。最大的麻烦,要算相柳和巫支祁。
相柳是巨大的蛇怪,有九头,九张大嘴可以同时吃进九座山上的动物,所经之地,寸草不生。巫支祁长着白头青身,高额头,低鼻梁,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放出金光,脖子一伸有几百尺长,身子有九头象那么大,而且行动迅速,步履敏捷,闪挪跳跃,十分灵活。
我化为巨斧,禹手执大斧与它们搏斗,最终杀死相柳,降服巫支祁,除了大害。这要多亏禹的神力,当然也有我的随心变化之功。
怪兽强人,可以靠武力降服,但高山拦海、巨石阻路,就不是能靠几个人可以解决的了,那要依靠当地的人们一起努力才行。
深受水灾之害的村民,当然欢迎,出工出力毫不犹豫。而那些远离水患的,要他们来帮忙就没那么容易了。
每到那时,禹总是带着伯益、后稷、童律、乌木,挨家拜访,鼓动如簧之舌,以理晓,以利诱,门外还有应龙振翅,由不得他们不答应。
听着他们讨价还价,利益交换,总让我很不自在。人心太复杂了,与人有利的事,为什么不去做?自己多出膀子力气又有什么关系?相比于人,我更喜欢和那些猛兽打交道,一言不合上去砍就是了,简单粗暴。
经过涂山,禹入赘强大的涂山氏族,娶了涂山族的姑娘女娇为妻,治理水患得到涂山一族的鼎力相助。
胸怀天下的英雄不论美与丑,总是能得到姑娘的青睐。而爱情与天下在英雄的心中,又孰轻孰重呢?
成亲不过四日,禹再次踏上征程。女娇站在山坡,日日思念,唱着等候爱人的情歌:“候人兮,猗~”
禹还是禹,每天走着“禹步”,一步一个脚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我已看不到光环,他只是个普通人,有理想,有志向,有坚韧,也有心机。
整整一十三年,禹用自己的脚步丈量遍了九州地势。他身先士卒,带领人们凿开了龙门和伊阙,凿通了积石山和青铜峡,挖穿了无数河道,终于把洪水引回东海里去。而东海深处的海眼,正是大水倒灌肆虐的源头。
海眼变化无常,忽大忽小,无论多大的巨石都会被吞掉,想堵住它谈何容易。禹苦苦思索,最终,把目光转向了我。
“灵阳,这十几年来,我们同甘共苦,而今,终于找到了水患源头。我没有其它办法了,也只有你才能镇住这东海之眼,你愿意做定海神珍吗?”禹的声音低沉,眼神里透出万分不舍。
他的无可奈何我相信,而对于不舍嘛,我想对于胸怀天下的禹来说,没有什么是真正舍不下的。
但我还是同意了。水患平息,禹的任务完成,他该回去复命了。我只是帮他治水而已,对他今后的前途,没什么兴趣,更不喜欢勾心斗角。况且,如果他一定要把我填入海眼,我除了同意,还能做什么呢?我只是根棍子啊。
我变成粗壮的铁柱,堵在海眼之内,随海眼的变化而变化。再没有海水倒灌,再没有洪水泛滥,世间再一次安定了。
7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几百年过去,海眼早已不再是海眼,我却依然是立在海藏中的铁柱子。
在海水的浸泡滋润下,精水之性不断渗入我体内,与我本身镔铁的金锐之性、炉火煅烧留存的焱火之性、天地生机留下的木生之性、淤泥造人时吸纳的厚土之性混合在一起,成为混沌。
人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勾心斗角,在我的灵觉中一一展开,又化为念力,一丝丝强化着我的灵性。
海水中也不再只有那些蠢头呆脑的鱼虾蟹。各式水族们渐渐修炼有成,化作了人形。有那长了鳞的泥鳅,竟建起了宫殿。
看着他们每日歌舞升平,操练水军,我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躁动。老君说的那个我该等的人,到底在哪呢?
忽有一日,我心有所感,只觉体内某处一轻,好似有什么东西碎裂一般,再不受束缚。那是……当日老君将我抛下界之时留下的符文!
符文禁制消失了,我的五行混沌之性,与看透人间万象的灵性,终于融合在一起。阴阳已平,五行俱全,我知道,自己又精进了。虽然身在海底,但我的灵觉可以探出数百里之外,山川河流,陆地人家,我感受到了全新的世界。
山依然是那山,水依然是那水,而我自己,已然是全新的自己。精金纹饰又出现在身上,我不再是乌突突的铁柱子,而是又恢复了拉风的造型。只是那符文禁制虽然消失,却在我的身体上留了几个字。
这什么情况?我的历练结束了?老君要带我回去了么?还是说,我就要等到那个“该等的人”了?不管谁来,赶快带我走吧,几百年了,我再不想泡在水里。
我放出千条瑞彩,万道霞光,召唤着未知的人,赶紧来到我身边。
一天,两天,直到第七天,海底依然平静如常,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我正焦急,却听到两个虾兵从旁边走过时说的话。
“你说那上仙什么来路?偌大的力气,难不成真能搬动咱的定海之宝?”
“怎么可能,龙王爷是好脾气,不愿损他面皮,让他知难而退。这铁定子据说有万来斤沉,谁能拿的动?”
什么上仙?果然是来寻我的么?不过我可不是万来斤,我比万斤要沉得多呢。我一面想着,一面盼着他们说的上仙快些出现。
来了,来了!远远的又走来一群海鲜,当中围着一个瘦小枯干的身躯,尖嘴嘬腮,全身是毛,只有眼睛不时闪出藐天蔑地的豪光。
这……这是个猴子成的精啊,他就是我要等的人?
等海族们走近,那猴儿甩开众人,一步跳到我跟前。他围着我转了三圈,不住地上下打量,眼神中透出的是激动,是喜悦。
“如意金箍棒。”猴儿读着棒身上的字,喜不自胜,“好宝贝呀!沉在这海底可惜了,随我逍遥自在耍子去可好!”
却不知,只因这一声唤,将我和他紧紧相连,再不曾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