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学业开始紧张起来。加之时气渐热,不免得人心浮躁。字里行间都不能安静,索性搁下笔没有再写,只是默默读书,不肯发声。
近日读完了明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八卷合为一本,每则篇幅短小,收放自如。读来也不觉冗杂,透着新鲜劲。然未读之初便有所闻,此书不可只着眼于他所叙述的江南风物人情,作者虽着墨于品茗、庆山、乐水、访古、宴饮之类富贵事,其意却不在炫耀。其自序中言明此书要旨“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纵观全书,此中意蕴,可得一二。
张岱字宗子,号石公、陶庵、蝶庵,山阴人。他的另一部同性质的书《西湖梦寻》,单名字里也逃不开梦字。自号蝶庵,蝶的意象不免令人想到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五十年来豪奢沉浮幻为一梦,今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书写前生,只当是痴人说梦,明明非梦而又明明是梦,表里荒唐言前事,内中酸楚觉梦长。
本书自《钟山》一篇起,以一梦境终,其中大有深意在。《钟山》末一段写的是,“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物换星移,世事变迁乃世之常理,然身处其中,眼见繁华尽落,物是人非事事休,不免伤痛难已,无所归止,批发入山,抒发故国兴亡之叹。其由富贵安逸落入尘埃,继而痛定思痛的心态容易叫人联想起曹雪芹,两人的作品中俱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多年辛苦不寻常。”
其自序中所言种种果报,“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或可与《红楼梦》中甄士隐的解注对看——“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避迹山居后所存破床碎几,折鼎断琴,布衣蔬食常至断炊。恰如宝玉自幼饮食讲究,最终也落得“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与曹雪芹最终举家食粥酒常赊的遭际也颇同。读来不免为之一叹。
卷四中有一则《严助庙》,所记录的上元设供之物网罗各路珍禽走兽,鲜果美肴。其庭实之盛,自帝王宗庙社稷坛壝所不能比隆者,可见其奢靡。所罗列之物容易联想到《红楼梦》中乌庄头呈给贾珍的礼单。都是取最精要之物献之,凡“山物觕觕,海物噩噩,陆物痴痴,水物噞噞,羽物毨毨,毛物毧毧,非地,非天,非制,非性,非理,非想之物无不集。”即使是如今这样交通便利,要天南海北聚集这样多鲜活珍贵之物也是不易,何况是古代,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作者写此等处,不单是记录,更是替一个王朝在忏悔。
张岱《史阙》中有言,“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因南渡后想见汴京旧事,故摹写不遗余力。若在汴京,未必作此。乃知繁华富贵,过去便堪入画,当年正不足观。”明表择端,实是写己。如朝代未曾更迭,或许《陶庵梦忆》即使成书,也不是这般格局,不是这般工笔,不是这般字里行间藏着悲色。
他有一席言语,说的是西湖与湘湖之比较,或可用来抒发人世浮沉之叹,“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清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则门庭若市,往来咸集,家道中落则门可罗雀,世态炎凉。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国破家亡入深林,过往云烟安可息?
诚然,此书所述多是山水亭台游乐舒放之事,内容庞杂,写人叙事信手拈来。不次岁月,不分门类,偶拈一则,如游故径,如见故人。描写刻画,微入义理,而又找截干净。
说书的柳麻子貌奇丑而口角波俏,眼目流利;姚简书的画笔下澹远,临本几可乱真;天厨仙供的蟹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闵老子的茶色味惊绝,落落磊磊;樊江陈氏的橘色黄而深,味甜而鲜;禊泉之水磷磷有圭角,色如秋月霜空;西湖七月半之夜游睡入藕花深处,香气拍人,清梦甚惬;湖心亭之夜雪雾凇沆砀,上下一白;龙山灯景如星河倒注,又如隋炀帝夜游。
张岱实是妙人,清风朗月有魏晋风骨,品山品水品物品人,一息全在本心。不消多说,文中自有真意。
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过隙两茫茫。 往昔繁华悉数幻灭,故国飘零事已非,只能叹一声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难的是破落之下回首的心气。此一书无谱无类,全凭兴之所至。文中奇姿壮采,华秾物态,一一俯拾皆是,偶尔如堕陶庵梦中,不知今昔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