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老家的时候正是家乡那红澄澄的日头等不及的往前奔走的时候。那天上也开始不分日夜的奏响了让人不得休憩的乐章。回家的几天,我天天在楼顶的铁皮屋上听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亲戚们扯他们的大嗓门相互说着一年的祝福。楼上清闲的只有外屋的我和里屋的外公。我们相互坐在一起时也只是眼里看着黑匣子,耳朵听着转了十八弯的潮汕特殊鼻腔。外公盖了一层绣满盛开到极致的艳红牡丹花,我数都数不清那细长的花蕊到底有多少,只知道全热闹的拥挤在一起,重重叠叠似要竖起个屏障,花瓣大约为五瓣,全都极力的伸直,伸长到自己所能达到最远的地方,牡丹的茎又细又短,枝叶特别茂盛,叶子又扁又短,绿得仿佛跟真的一样。外公就藏在这底下,只有一个头露了出来,靠在枕头上边。许久没洗的毛发被油固定成了帅气的大奔头,显露出饱满的额头和上面像被雕刻出的几条抬头纹,眉毛像被随意的插在上头,根根挺拔竖立起来,如同微型的参天大树的树干般。消瘦的他的颧骨高高凸起,鼻梁也因长时间受海风的袭击而更加高挺的,突出了红彤彤脸颊上方的凹槽以及其中的那双眼眸。外公的黑瞳仁永远直盯着一个方向,不会偏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镇上的天空开始沾染上了一年一次的喜庆,璨烂的烟花在天空中竞相争艳,焰火在夜空中一串一串地挥洒绚烂,最后像无数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依依不舍地从夜空滑过。些许金灿烟火掉落在我们家敞开的二楼,在水泥地板继续燃烧。一家人都用手肘撑在硌得慌的桌边,倚靠在低矮的椅背。每个人都端着一双碗筷,火锅的水汽弥漫在了眼睛前,大家都看不清同一个水平线上人的表情,唯有外公一个人鹤立鸡群般的坐在高高的塑料椅上,而我们可以看得见他。外公像是在这半年被削去了些许骨头的脑袋带上了以前被硬塞进衣柜的深棕色毛线帽。即使他被人裹上一件件衣物,最外边用个羽绒大衣包紧自己的膝盖时,也掩盖不了他自身瘦到根根肋骨突出的身躯。外公的脚趾如同干枯的树枝一般弯曲着,指甲中残存着泥土般的污垢。裸露在外的皮肤宛如海浪般层层叠在脸上,但他的双眸却不肯露出任何一丝衰老,里边像是住了一头大象,深沉稳重而不躲避别人投来的目光,他的眼睛总是直勾勾的望向每个凝视他的人,包括我。
电磁炉上的电饭煲里翻滚着圆滚滚的丸子,家里煮火锅最多的就是肉丸,也不管是灰不溜秋有嚼头的牛肉丸,还是有着白皙圆润微辣的猪肉丸,亦或者是中间包有许多蒜末或葱泥的虾丸,都一股脑丢进翻滚的泡沫里头碰撞,受热膨胀。就好像是因为节日坐在一起的家族,不论平时在哪地有多远,最后仍坐在这里,围绕坐在高脚椅的外公旁边。大家把酒一杯杯的喝下肚,给对方的瓷碗里夹菜,消除日子长不见的困窘。热腾的喧闹声,火锅的翻滚声,还有头顶上爆竹炸裂声,每个人都好像深深地融在了这份欢庆中,每个人开怀大笑,每个人张口就来几句。这种吵闹充斥我的耳中,我突然从中辨析出了打嗝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了外公微弓着腰,独自走了出去,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他的离开,可能是他的脚步太轻,或许是欢腾的声响过大。他瘦小的双手轻轻地相握着,看不清手纹,不过可以看见上面细微而杂乱的褶皱。外公上半身稍微前倾,可背部保持笔直的。相反,他的下半身飘飘忽忽,脚跟显得不太稳当。我就这样看他进了房里。随后,我夹起了在这锅里被煮的时间过久,饺子皮都有些掉落的仅存的几个水饺,一口一口的吃着煮烂的馅。
热乎乎的气流随着呼啸而过的风不断的吐息在我的眼角上,惹得我不是很自在。留在桌席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而我也索性离开了座位,进了前不久搭建起来的属于违章建筑的铁箱子中。
我坐在外边房间的床上,通往里屋的门被留了一条窄窄的门缝,刚好能透过那一线天看见里头的景象。我以为外公在熟睡,刚想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时,又不禁被黏在了上面。电视机不停闪烁的屏幕苦苦撑着屋内仅存的光亮。微弱的光芒不清楚的印出外公的轮廓,像是不耐烦的画家粗糙的草稿。外公握紧拳头撑在床板上,早已不紧致的皱皮耷拉着,骨头上的手臂控制不住的颤抖。他妄图坐起,可直挺挺的腰部没能帮他的忙,反而像是无法接受大脑的命令,任性的再一次使外公倒在了床上。我连忙走上前去,用手掌护住他的腰板,让他得以起身。外公蜷缩在被褥里,将毛毯拉到他的肩上,一头长满灰白枯草的头靠在墙壁上。他突然问我:“我老了么?”我张嘴刚发出单音节的声音时,我发觉到他那双深陷的眼眶里,满是红色的血丝。发亮、放大的瞳子注视着我的脸,定定的,凄然失神。我说:“怎么会呢。”用手抓住他的手,去抚平他掌心里的指甲印。指头一圈圈的无意识划他掌心里的年轮,没去细数新增的又有哪些。
又过了一年,我在深圳过春节,吃完火锅,我瘫坐在被烤暖的沙发上,有心无心的倾听母亲跟外婆的电话。我一下子听到外婆大嗓门说:“他大冬天起不来身,就这么一直坐在马桶上也不肯吭一声,真的倔得很。”也不知怎么回事,瞬间我就打起了嗝,母亲笑骂我尽遗传了外公的毛病,我连忙拿个水壶倒点水一口气喝了下去,哪料到是昨夜的冷水,寒得彻骨,刹那间压下去了刚刚火锅辛苦营造出来的温暖,肚子里头狠狠地绞了一下。
我只能另外烧壶热水,钻回了被窝,企图重新唤起我身体的暖意。我仍在聆听着那头热水的声响,我猛然想起那年冬天不知被谁推开的窗户外边的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遥遥望去,海边的浪潮已经显得层次不清,变得更加墨色苍苍,沉重地拍打在星空的边际。我跟外公眸子里倒映着寂寥寒冬的夜空,而耳边回响的是不远处的烧水壶里不停沸腾喧嚣的水泡声,在那一个劲的“咕噜咕噜”也不知在唱着哪首寒冬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