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由于天色在五点半左右转暗,其转变速度之快,一如松开刹车的轿车从坡口处笔直滑向坡底。同事已经在在整理他的文件稿,竖起三指宽的文件,哆哆两声叩响桌面之后,将其放回桌角的文件夹中。而我依旧没有任何准备,并不大的办公室在只有我与他两人的情境下,咳嗽声仿佛被一面墙壁吞噬之后,却能从另一面墙壁排斥出去。
“精神不佳?”他路过我身边问道。
“睡不好倒是真的。”
我一边用手支起额头,一边喝口白水。清凉的风像灯罩下的飞蛾四下齐齐聚集过来。
“其实都看得出来,”他说,“你会使用这样的借口。”
“只是叙说一个必然结果而已。”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微点头,而后便走出了办公室。我继续拾掇桌面。待站起身时,和往常一样,来到落地窗前。不知道要选择看清什么,对面林立的高楼灯光在雷阵雨中像拄拐的晚年之人行走得颤颤巍巍,地面的车辆形同一条条发光的深海鱼在四处游荡着。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湿乎乎的感觉,衬衫仿佛紧贴在皮表,雨水似乎已经从天花板渗透而出,地面上的水已经积淀到可以没及整个脚踝。
我走进电梯的时候,回廊已空无一人。等待电梯回到我面前的时间里,我仍不敢确信一分二十二秒之前,自己能有条不紊地关掉空调的开关,合上落地窗的窗帘,关上灯——看着荧光自最里边一段一段地熄灭到门边,就像看着切成一节节的胡萝卜。
我看着电梯继续上升的数字,久到忘却自己所在的楼层。时间的确在行进着,不足引人注目,仿佛一条体积甚为可观的深海鱼,不自觉地游入犹如洞穴一般的地方,待及洞穴的穴口刹那消失——或言徐徐合拢,它已来不及反应——就此彻底掉入黑漆漆的消化器官中。
我收回目光,徘徊在电梯门前。所在的回廊足够长,一端笔直至另一端,看起来不异于一条100米跑道。回廊的横截面近乎为正方形,相对于那正方形,我所占的最大面积连它的九分之一都算不上。墙壁所镶嵌的石块相当润滑,手指触及,不由得怀疑是否正拂过一泓泉水,由此深信手指穿透墙壁,就能完全浸入水流之中。这里的所有者何以建造这样的回廊不得而知。
“这很重要?”
当然……不重要。想必回答时声音都被抽去了水分,干巴巴得用手指一捻就碎。
何以建造这样的回廊呢?
“个人爱好吧。感觉也挺赏心悦目。只不过……”
"只不过?"
"偶尔感觉跟吸管差不多一个样。"
“吸管?”
“完全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随即粲然一笑。
"说起来偶尔也会讨厌咯?"
她稍稍沉思一番。
"唔……讨厌得很。"
这是上星期一个中途进入电梯的女孩对我说的一些话。她说不得是个腼腆的人,给人的感觉也总是像一半成熟一半青涩的初秋节气。我一诸告之。
“那是好还是坏呢?”
“喜欢秋天。不敢说一辈子喜欢,但是现在却可以百分百地肯定。”
现在想来,她的笑容依旧清晰,低着头转动手指上的婚戒。她说她也在这里工作。
“从没见过你。”
“很少去其他楼层。”我想了想,“其他的办公室都很少去。”
“岂不是要被桌子困住了一般?”
诚如君言。
电梯门倏然在眼前开启,宛如用刀剖开的一个崭新空间。
1
在六点四十分左右,行人在橱窗外如同樟树的枝叶摇曳着,路灯的灯光像冰块融化在暖风之中。我仅仅喜爱翻阅杂志书页的声响,这种喜爱的感觉不止一次,近似于喝完可乐以后渐渐捏扁可乐罐,再用手指摩挲突出的尖角。书店内空无一人,除却十四岁的小女生百无聊赖地坐在收银台,也无心将目光从小说上转向显示屏,仅偶尔瞥一眼监控画面。
杂志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时间已过去十二分钟。期间听见两次咳嗽声,杯子搁在桌面的动静未免有种如履薄冰的错觉,此外新的一位客人进门之后,也等同于随意搁置在哪个角落的行李,久而久之便被遗忘。
我只得随便拿了本小说,前去付款。
“有一件事,”她的目光随之抬起,“想问一下。”
“什么?”
“微不足道的小事……”
“请说。”
“应该是在九天前,帮我付款的那人——”
“记不得哪。”
“穿着衬衫,白色。当时是卷起长袖来着,手腕戴着精巧的一串手链……”
她仍旧是一脸茫然。她自收银柜里取出两枚一元硬币,一枚一角硬币堆在一起,将一张十元纸币,一张五元纸币压在柜台上。我收回找给我的零钱,借此止住话语。
她正折弯便利贴,咯咯笑出声来。
“记得清清楚楚哪。”
“看上去并不像开玩笑呀。”
“不介意?”
我耸耸肩。
“不介意。”
“那天之后看到你每天来,多多少少也想得到这个。”她将桌边的日历放在柜台上,“是九天前。不过她自是没有再来了。”
日期已用Q标记出。
"不了解?关于那个女孩?"
"是啊。"
"住址?"
我摇摇头。
她似乎替我喟叹一声。
“连名字都不知道?”
“连名字都不知道。”
2
办公室的一位女性至今为止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内,她的办公桌上若不及时清理的话,吸附的尘埃想必则与皮表上丛生的细小绒毛相差无几,远远看去,犹如一具正滋生霉菌菌落的动物骨架。她没有带回的咖啡杯,私人电脑,手机(仍旧使用最初支持GSM卡号的款式),皮包(除了一些文件别无他物),都像是崭新的战利品搁置在桌角上,闪耀在卧棂窗下的一道道条纹冷光中。
整理报告交递上司,同事打开办公室的门,返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当然这是最后一天了,新同事于明天加入之前,公司还没有准允报警。
“至少要过三十天之后。”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三十天。“她并没有熟识的邻居,也没有工作之外相处甚好的朋友——总之,三十天之内一旦有警察进入这里,我也会将这里的人员逐个彻查,一定。”
说完这番话的人(绝非我们的直接上级。当然,也恐怕并不是所有人同我一样觉得眼生),电脑的显示屏便中断了播放。短暂的沉默之后,镶嵌在人与人之间的杂音,仿佛被什么吸取得一干二净。纤细、敏锐的目光正从各自的桌前掠过,活像安置在四方的一架架监控摄像头无声无息地巡视着。
不多时,敲击键盘的动静再度震碎沉默的表盘。踏着皮鞋高跟鞋的声音依旧自此侧到达彼侧。
新同事是不是和她相同的年龄呢?每每说着要到三十岁了,可她其实连二十岁的生日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说实话,一无所知。”我说。
他靠在桌沿,转动手中的钢笔。
“这可是最后一天了。”
我喝口水。
“难道还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不成?”
他松了松领带,仅显示出的简洁笑容,仿佛出自一气呵成勾勒而出的画稿上——在画架上还留有橡皮擦的残屑,一枝笔尖磨得椭圆的铅笔。
“并不是没有可能,”他说,“也许,就像吃掉面包喝完咖啡一样不令人匪夷所思。”
“哪里会?”
“随口说说。”
3
止步在红灯前。
她的名字,她的住址……她将会在何处出没呢?
出没……
兴许在人来人往的广场那里,在一张长椅上休憩;也许正穿行在人群之中,彳亍在天桥之上;或许在一列疾驰的车辆内,眼见着候鸟悠悠然地飞向车窗所限制之外的高空。
出没?
生活在森林里的姑娘在日间正循着鹿的足迹,寻觅到幽深静谧的清潭。
“不可以贸贸然下去哦”,鹿这样劝告用手极力伸入水中的姑娘,“掉下去的话,谁都找不到你咯。”
绿灯已经转到,人与人不客气地挤过我的肩头,走往斑马线。我应尽早从这里退离出人潮人海。
4
切切实实地感觉到握在自行车把手时的一切。稍稍伸直手指,继而确确实实地握住细长,柔软的把手。风正缓缓地从手肘处拂过,一块块田亩看不见其尽头,其上仿佛摇曳着一束一束另类色彩的火光。蟋蟀在低吟浅唱,白昼式微。水面浮沉万物,光掉入其中,涟漪渐兴,自塌陷在夜色的半边空间徐徐而来。
女孩,十五岁的女孩、十五岁的我们一直走过这样的路。每每想起她戴在手腕的手链,连接着一串半透明似的玻璃碎片——的确是破碎着,纵然不能肯定它到底是什么的碎片。
在最后的一垛草丛飞舞火焰状的叶片,萤火自其中四散,如同下坠的星星流离失所。薄薄的月光清凉,恍若月亮的弯弯一角正缓缓消融。
我们是来自某一处的小小身影,自生长着种类繁多的草本植物的这块土地上行走着,不免类似于风中滚动的小小砂砾。她自是知晓前往何处——她似乎被风吹得更为遥远,又仿佛时刻会藏匿在流转着的几缕烟雾之后。
5
大致在十八岁的时候,或许临近十八岁的时候,读到一篇简短到只有一千多字的小说。坐在我旁边的人翻到那一页递给我的时候,一班公交正缓缓发动,似乎正趁着退潮时分,犹如巨大而衰老的海龟静默着爬往下坡。身后的护栏外,些许松树叶夹杂其中的簌簌声仍时时刻刻像根逗猫棒在耳畔撩动。
对了,具体是怎样的小说呢?
也许算不得是一篇小说。惨淡的故事情节,少之又少的人物(两个人物)抽象得像从肺部抽离而出的黑色尘埃团状物。
"如何?"
他想问的自然是我有没有勃起。
这是一个男性生殖器死在女性生殖器里的悲伤故事。
做爱,在他吃完早餐之前就这样决定着。一个准备做爱的人而未能来得及准备自杀,大抵是在进行各种体位做爱的过程中,被熟睡的女子压死在身下。"死的时候连声音都没有"。
这便是小说的全部。
全篇不着重解释为什么自杀前准备做爱——恰如不必问明白他那天所吃的早餐为什么同昨日稍稍不同——又不准备深入人物的内心情感,剩下的只有夸张的性描写无法停歇,一直实时进行到死亡的那一刻。若要一一跳过性爱场景,徒有每跳出一步,那一步便即时跳入其中的悲凉之感。
一时不能言语。方才能够回想起的东西就如同二战之中一排排的建筑物受到一轮轮的轰炸,废墟里焰光恨短,昏烟弥长,踏足其上的一男一女,找到休养生息的地方后,开始准备繁衍新的希望。
“哪,不好说……”
口腔干得沙沙作响。想必他也回了些话语,但我仍一时惊魂未定地坐在轰炸中的废墟里,空气振动,满耳的嗡鸣声,脑袋空白得像认认真真擦得一干二净的黑板,洁净光滑得以至于提起粉笔写不成一个字。
小说的原作者——不知缘何早早佚名——出生在第二世界之中的一个小镇。小镇宁静安详得亦如雾气浸湿的花骨朵。生活于此的每个人遵循着各自的日程表工作上学,都像紧握着一张牛皮纸上的地图,闲庭信步般寻向迷宫的一个永恒的入口或出口。
谁也无法知晓他的想法。他的作品也寥寥无几。虽说出生时,二战尚未结束;美国对朝鲜的战争,苏联解体冷战结束,抑或海湾战争,这些对于他的成长都未造成任何困扰:在若干年后,他想必与常人无异,业已成家立业;往后或许能够阖家欢乐,顺利抵达新的世纪。
某日夜晚,他写下最后一篇小说,便歪躺在床上,没有关上台灯,也未脱去外套。等到翌日清晨,躯体在素色窗帘所遮掩不住的风中纹丝不动。
他将最后一篇小说称为绝笔之作,如同预言自己将顺利自杀并且彻底死去一般。
他的最后一篇小说依旧没有取题。这也是最后一次谈及他的小说。
最后一次。
女孩嫁给一个贵为畅销小说家的男孩,对于男孩每部作品里虚构却又栩栩如生的每个女性性器官一直耿耿于怀。常常依照描述与自己的相对比——但由于过多,暂且过一段时日之后继续查找。
这是小说的上篇。
“简直是本可以装进口袋的图鉴。”不乏其说。
她丈夫回来的一个小时前,头埋在手臂里,须臾便轻声啜泣。两人共进晚餐之时,她提出有必要离婚。
“因为什么呢?”
她用叉子划在眼前的碟子上。
“我感到很担心。”
“担心?”
“就是这样啊。”
“就是怎样呢?”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描绘过我的那些地方。一点都不想。”
她的丈夫只是慢条斯理地进食着。
“必须离开?”他说。
“至少我觉得有必要。”
小说的下篇就此结束。
他便在形同离婚协议书的稿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于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里死去,简单得像吃掉面包后喝点咖啡。
感谢看到这里……
如果觉得这并没有结束,而你很想知道故事的发展——希望,希望至少有那么一位读者能帮我续出,并且@ 原作者。也想看到你们提出的疑问。
至于为什么没有继续写下去呢?只是说,我一时不明白到底要不要去寻找那个戴手链的女孩。
当然我说的不可能就是准确无误的事实。
感谢看到这里,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