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过高考的人生,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惯常。因此,有很多共同的记忆,譬如教室后面偷窥的班主任,譬如《5年高考3年模拟》,被占领的体育课音乐课美术课,被拆散的小情侣,被没收的小纸条,贴在教室后面的全班排名,以及摞成厚厚一堆的习题集……
高考,是我们在那场繁盛青春里,绕不开的一个话题;也是很多人经年之后常常午夜梦回的噩梦之境。
那时候的很多事情,都必须要将高考这件事算在里面去讨论:别玩音乐,别谈恋爱,别打游戏,别成天出去玩,别写小说,别看无聊的书,别交不正经的朋友,别想除学习以外的事,别……等你高考完,等你上大学,这些事情你爱怎样就怎样。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对高考始终怀抱一丝怀恨,哪怕回过头去看,也算得上是在这个游戏规则下的胜者。但,在所有的场合里,输赢都各自有代价;赢,也有赢的代价。
所以,借着又一年高考季想到这个话题,不得不首先提一提我对它的恨意。
01
十五六岁的年纪,我是个非常叛逆的年轻人。而高考,是我感知到的第一个该叛逆的对象。
理由很简单,因为所有人都在说,高考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场考试,是成人礼,是决定人生成败的关键。
因为这样的被告知,我对高考产生了最初的那一层叛逆。那层叛逆也很直接,它来自对命运被安排、被告知的一种反抗与愤怒。
它的来源仅仅是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我没有选择的权利:为什么一定要参加高考?为什么一定要胜出?为什么不胜出之后的人生就会很糟糕?
但是,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告诉你,是的,高考就是这样一道残酷而现实的门槛,而你必须踏过去。可他们的回答过于顺畅,缺乏充分的论证过程,带着歇斯底里和逼迫就范的态度,让我觉得这答案根本毫无逻辑。毫无逻辑,就没有听从的道理。
于是,高一那年我是个叛逆地不想上课的“问题少女”。成绩很好,主动弃学,大太阳下跟着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晒成黑妹,跑到楼顶听歌,上课时候看漫画,跟所有老师唱反调,让爸妈意冷心灰。
02
对高考的第二点恨意,来自于它过于强硬而拙劣的框架体系。最直接地表现,譬如我的作文在语文老师的评价中常常是:文笔很棒,但不符合高考文章的风格,要好好学习、认真研究高考写作技巧!
我写不出来。
那时候隔壁桌一个喜欢写类似韩寒风格文章的男生,比我问题更大,学得态度也不积极,后来直到我都已经依葫芦画瓢自然应对地时候,他还是一副非常不屑的姿态。
那时候我们偶尔会互相写点东西,我忘了大概都是些什么,但总归,肯定,我没有劝过他放弃他自己。那时候高二,我过了叛逆期,一转眼成为优秀学生代表,写着试卷练着题,把自己的锋芒都收了起来。在他面前,会常常觉得自己像是个缴械投降的逃兵。
03
对高考的第三点恨意,来自它制造出的那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悲壮气氛。经历了成绩直线下降后被老师从重点关注对象中除名,也经历了一个满分可以带来的称赞表扬与众望所负,看着身边那些非常努力的同学一笔一划异常认真地争取每一个个位的分数,每一次失望失落之后的自我厌弃与毫无主张,以及全世界一起给你打鸡血的豪情万丈……
我开始在周遭世界里这种过于悲壮、过于集中表现出来的情绪与自己的感知之间人为地制造出一层隔阂,试图让自己隔绝在这种集体、歇斯底里的情绪之外,保持自我对情绪和感知的掌控。
那时候爸爸会早晚接送,午餐妈妈送到学校。而这样的父母,常常在深夜下课铃响起的时候,将校门外的那条路上用一辆辆小车堵得水泄不通。
炎热的夏天,下午困得想打瞌睡的同学,会自动站起身来听课;一直成绩很好、非常骄傲的男生,会在某一次考试失利后狠狠地撕掉贴在教室后面的成绩排名;隔壁桌女生非常努力,但数学怎么都学不好,于是常常在试卷发下来之后一个人低下头对着试卷默默流眼泪……
我也会永远记得高考前几天清理教室的时候,漫天漫校园飞扬着的撕碎的纸片;不会忘记高考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铃声响起的时候,整栋楼突然爆发出的震耳欲聋地欢呼。
而这些场景,都太过悲壮。
现在想想,其实高考本身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噩梦。给我留下噩梦的,是看到一个个被高考扼住喉咙的灵魂,明明身不由己,但又逃不出局。
04
尽管,以上;我还是在高考里做了一个良民。
从极度地叛逆,到非常之乖巧。以至于后来的许多场景中被当成好学生代表去教育下一批考生,可我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无法说出老师们希望我说出来的话。
因为对于高考,我只是在某一天意识到:在硕大的社会机制和规则面前,我的抵制和抗衡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而在这场游戏里,胜利不会比失败光荣,但胜利一定会得到更多的选择权;更多选择权,意味着之后更多的自由。
曾经几次,当我做为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站在教室前面跟胆战心惊接受着高考这场炼狱的同学做分享的时候,都会看到一两个默默低下头偷偷抹眼泪的同学,那场面又提醒了我这种悲壮的气氛。
于是之后,我拒绝再参加类似这样的活动,因为突然觉得,我没有权利一定要把关于人生的许多残酷解剖给他们看。因为我并不是他们平常人生中那个如父母、如师长一样深刻影响他们的人,从我这里得知那些关于游戏规则的残酷事实,只会增加他们的痛苦并绝无增益。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直面残酷的事实。而我必须得尊重,每一个在现实面前选择不去注视深渊的人;就好像在那张白纸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总有人注视着大片的白色,有人看着那个小小的黑点,你不能强迫他们,转移视线。更何况,人在年轻的时候,原本就有足够的权利不去关注残酷,不要悲壮,无视牺牲。
青春本身,应该欢畅淋漓,应该轻快地随时要飞起来。之后的人生里啊,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感受沉甸,感受负重,感受命运抛物线的轨迹,感受宇宙自然法则之下的逻辑。而这些东西,全都不着急在青春岁月里,着急去体验。
有时候,会非常希望在青春时代能遇上这样对我们人生有着极大影响力的人,父母也好,师长也好,或者仅仅是年长而尊敬的朋友,告诉你:你只管好好享受青春就好,不用着急寻找正确答案。
可惜,我没有碰上,我们这一代里的很多人都没有碰上。而在我们这些赢家中,更是极少数足够幸运能碰上。
于是,许多人将耗费之后的许多许多年,要寻找到许多许多勇气,自己一点一点地告诉自己:你不必那么着急寻找正确答案。而另一部分人,将永远忘记,他们可以被赋予“不必寻找正确答案”而生活的权力。
05
这是这个时代,抛给我们的难题。但它业已存在的事实,留给我们每个人的,只有选择遵循游戏规则抑或挣脱的权力。
这很残酷。有人做了良民,如我,好好念书,认真优秀,把自己拼命挤进某个框框,随后又拼命地挤出去;有人遵循规则,融入规则,然后成为规则的一部分;也有人誓死不从,譬如那个大概还写着韩寒文风的男生,在非洲大地上野着,一心一意要满世界浪荡。
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那么我想说,其实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无论要为此种选择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任何人都可以,为了自己的选择和人生,理直气壮地活着。
但最好,我觉得,年轻人,你谁的话都可以不听,谁的话都可以不信,你有权力,不认为人生有正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