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子说:今天路过那边,已经拆完了。
她刚起音,我手一抖,织着的毛衣掉了一针,待她说完,我因为全神贯注挽救这掉针,遂顺口道:拆就拆吧,连秦岭下的别墅、洱海边的客栈都在拆,我也莫法。
她见我漫不经心的样子,轻笑一声,住了嘴。
她说的是关于我们以前住处的拆除。那一片说拆说了十几年,今年终于拆了。以前因为厂里老职工不满意补偿问题一拖再拖,这回也许是大家等太久了,很顺利的签了字,却在签完字后一个月,房价猛涨。
补多补少,我并不在意,因为房子实在太小。可因为那房子里有着很多父亲的记忆,我便不愿意拆。然而,拆与不拆,渺小如我无法做主,正如父亲的离去,我亦无能为力。
听到说拆完了,心里象针扎了一下,麻酥酥,有一瞬间失氧,堵得慌。
会是什么样残败的混乱场景呢?
一片建筑被拆除,一个时空被打碎,一个时代便远去了。那里终于成为一片废墟,就象我的记忆终有一天会变得荒芜。那里终于会矗立起新的高楼,就象我终有一天会有新的记忆滋长。
然而,我并不愿意记忆被荒芜,或者长出新的枝繁叶茂。
“请记住我,在爱的记忆消失前”,看《寻梦环游记》时在电影院里哭成狗,好怕自己记忆消失,好怕自己会忘记,忘记您,忘记那小屋,忘记那温情,忘记那天伦之乐。
死亡不是真正的离去,忘记才是。我不要忘记您,我不要您真正离去。我让房子原封不动的在那里,就象您还在那里。只要房子在,您的一切都在。
可是,说了十几年都没拆的房子,却在您走之后意外的达成一致意见。仿佛冥冥中只为实现您那句“我死也要死在这间屋子。”仿佛,只要实现了您的夙愿,那房子的使命就算完成了。仿佛,您走了,它也不愿独活在空寂中。
仿佛,它与您,心意相通,惺惺相惜,永远相随。
迟迟不愿意交钥匙,迟迟不愿意收拾东西。似乎交出去了,永别的不仅是那斗室,还有您。哪一样都有您的气息,哪一样都有关于您的回忆,哪一样都会牵动心脏里那小小的神经。如刀剜,疼,真的很疼。
您曾如此宠爱我,想到就心酸。
最后离开时,仔仔细细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您走了以后,这里也终于要只留存于记忆与影像里了。忽然之间,一种哀伤,在四肢百骸漫延。承载爱的小屋,你好。撒播过的欢声笑语,你们好。漫漫旧时光,你.....好。”然后,在转角处回望了好久,终于还是悲凄离去。
不悲这房,只悲那岁月,终将被轰隆隆的挖掘机生生辗碎。
至此,我再没往那个方向去,您离开时,我没和您告别,它离开时,我也不和它告别。我不想让那废墟刺痛我的眼,撕裂我的记忆。
我不想带着泪回望,亦不想回望里只有泪。
近来读《浮生六记》,感叹沈复的记忆,他能记住那么多琐碎的事情。记忆是多么奇特的事情,那些散落在平凡岁月里的缤纷,总有一天,会被忘得干干净净。但是,如果有生花妙笔,定格那记忆,那些笔尖下的平凡岁月,就会开出绚丽的花,一直缤纷。
沈复让陈芸永远鲜活,让他们的平凡岁月,灿若夏花。
时近年关,又到了合家团聚之时,一什一物,一言一行,都会忽然引发伤感。可恨我从前,成天忙碌,不曾记录下相守时的点点滴滴。又可恨我没有沈复的记忆,不能将逝去的点滴找寻回来。更可恨我没有沈复的妙笔,而今想拙笔生花,却也只能自叹:廉颇老矣,只能吃饭。
然而,只要还能吃饭,便有力气,去感受,去记录。象个孩子一样去感受,去爱,去生活,去写作吧!做个诚实的记录者,用一颗单纯美好的心,用一支简单深情的笔。
一支拙笔,直达心底,一路星花相送。
没有妙笔,也能在心里开出一片繁花。
因为记得,所以心安。便繁花似锦,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