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至的阳光照在青石板街道的两排石头屋时,这世界只有两种颜色,黑色和金色。金色的光,金色的银杏树叶;黑色的屋顶,黑色的茅坑。
我确实没有想到,新世纪之后,村庄的人会越来越少。除了老人亭里的老人,溪边洗衣服的大妈,本来是喧闹的公社门口冷寂荒凉。即使进村的路笔直、平坦,即使出门的车方便、快捷,凹形的村子没有留住像我这样的年轻人。
我把车停在村头的国旗下,一脚踏下去的土地已经不是我二十年前的泥土了,以前没有一地水泥路,现在没有一块石板路,这村庄与中国其它千千万万村庄一样,古老而年轻,我已经数不出来这村子的年轮了。只是,我遇见了坐在石凳子上的刘侠真,隐约可见他苍老而无力的模样。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我时像是辨识一个陌生人,他说:“你是刘畅吧?”
“嗯,阿叔。”他是我堂叔,但是以前我叫他“烂头虾”。“我回家看看,二十年没回来了。”
“没什么好看的,烂地方。”
“我转转。”我要从他眼前走过去,他本想与我寒暄几句,但是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我的老房子已经快倒的差不多了。
草儿疯狂地滋长,黑瓦掉了一地,我走在上面,双脚踏出的声响像是我在穿越历史。
那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年轻,村里有很多人、很多狗。一条狗遇见一个陌生人,就吠个不停,一条狗叫了,整个村子的狗都叫起来。本窝在家里的村民就出来瞧瞧,到底谁来了。现在我来了,没有一条狗叫,只有刘侠真对我说了话。我走到看房子前,他也跟着来了,和以前一样鬼鬼祟祟的。他说:
“没人住屋子就塌了。”
盖这房子的时候,刘侠真也出了力。那时候,他和我父亲曾去过大山扛木头,天蒙蒙亮出门,太阳落山后回村,就一程,一人一根木头。刘侠真向我父亲要了两块钱的工钱,我父亲给他之后,他一溜烟的工夫跑走了。
刘侠真说:“以前一套房子就是一个老婆。两套房子可以养两个。”
他前半句说的没错,八十年代初,女孩子都往外走了,如果没有房子,即使最勤快的男人都要打光棍。
刘侠真没有房子,而且他也很懒。
他爸刘学宝有房子,一间“蘑菇屋”,住过六口人,刘学宝、刘侠真,以及刘侠真的三个姐姐刘霞、刘小霞、刘三霞。四十二岁的刘学宝才有了儿子,老婆就没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高烧直接断送了他老婆的性命。
当三个姑娘都嫁出去之后,刘学宝就已经老的不行了,但是刘侠真却像是一只处在发情期的狗,晃荡在村子里有姑娘的地方。只是,姑娘们看不上这个“说大话,假能耐,没房子”的男人,他已经二十四岁了,时间不知不觉地把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紧张。
刘侠真曾对着他喜欢的姑娘说:“等我爸死了,我就有房子了。”姑娘是不会跟他过日子的,即使他说要继承他父亲的“蘑菇屋”——外形如蘑菇的圆锥形房屋,一扇门进进出出,屋内摆满了各种东西的房子。
他把自己娶不上老婆的原因归结于“房子”。
刘学宝也坚信这点。为儿子腾挪出房子是他余生最为重要的事儿,他再盖房子的计划整个村子都知道。
单是选址就让这个六十多几的人绕村子好几圈。
有坟头的地儿不能盖,有茅坑的地儿不能盖,寡妇家的前门不能盖,需要五百块钱的地儿他也盖不起。穷困使得刘全宝愁眉不展,尤其是在刘侠真窝在家里游手好闲的时候。
他把房子腾出来的想法一直都有。
进城打工的多半是年轻人,只认识几个字的男人出卖体力,女人出卖身体。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有什么是那些城市需要的,刘全宝的想法被村里的长舌妇们笑了。
刘全宝就对一条狗说:“养你两年了,你跟不跟我?”
狗不会回答,盯着主人。
“跟着我去很远很远的大城市。”
狗没有发出任何回应,躺下来。
“你不想跟我走。”刘全宝咳了一声,“随你了。”
就在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父亲告诉我,刘全宝不见了。刘姓的族民拿着手电筒寻遍了好几个山头,也没有人告知一个老人出村了。
刘侠真也去找了,是村长把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的。村长说:“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有个计划。”
刘侠真当然有计划,盖房子、娶媳妇、生娃娃,然后等着家里的老头子死了。只是现在老头子不见了,这个计划也算完成了一部分。他对村长说:“不找了,找不回了。”
在老头子失踪之后的两个月,几个女儿、女婿出去过,打听过,凡是能进城的路都问过,寻人启事也登过,只是刘学宝还是“人间蒸发”了。
我父亲那时经常提一个以前的事,像是真的,历史也会重演。他说:
人老人就是累赘,没啥用就自己找路子,进城不容易,去西天比较方便。在大山找一块风水宝地,挖个坑,再把自己埋上。
我以前不理解一个人是怎么把自己埋掉的。父亲的描述很符合“科学”。我问他,他说:
泥土上放大石头,找准角度石头下挖坑,挖的差不多就躺下,下一场雨,石头一压就完事……挖的好,不必等下雨,啊哟一声也就过去了。
我相信刘全宝就是这样死的。山上的每一处大石头坑下我都相信压着一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