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八月的风像晒透的稻草,干辣辣地扑在脸上。村口的土路被太阳烤出一层脆壳,踩下去“嚓啦”一声,扬起呛白的烟。娘就在这烟里走——小脚,旧蓝布衫,后背湿出一片深色的云。
她手里提着两尾比巴掌还长的草鱼,是早班车从县城带回来的。鱼嘴拴草绳,一路晃,一路滴血,落在滚烫的土上,“吱”地冒一小股腥气。娘说:“你爸在世时最馋这口,今儿中元,给他供上,也让你们沾沾荤。”
我劝她:“天这么热,等傍晚再出门。”
娘摇头:“再晚,鱼就不跳了,祖宗也闻不着腥。”
她执意要去。我拗不过,只能跟在后头,替她撑伞。伞影罩着她,她却偏走出阴影,让太阳直接晒在白发上,像故意要收下一身光。
坟地在北岗,要过一条干河沟。往年有水,今年裂成龟背,缝深得能卡一只脚。娘走到沟沿,停下,喘。我伸手扶,她推开,自己蹲下,把鞋脱了——一双补丁落补丁的千层底,塞进石缝,像两只被晒蔫的蛾子。她赤脚踩在滚烫的河床上,一步一步挪。脚底板茧厚,仍被烫得通红,她却笑:“这地儿才烙脚,把魂儿烙活,你爸知道我来。”
供品摆好:两尾鱼,一碗米饭,三根烟。烟是“大前门”,娘平日舍不得抽,却给爹点着,插在坟头。风一吹,烟灰落在荒草里,像一场小雪。娘忽然说:“你爸走时,你才满月。他躺在门板上,还惦记着鱼塘,说等鱼肥了,给你熬汤。”她回头看我,眼窝深,却亮,“你长这么大,还没喝过咱家鱼塘的水。”
回家的路上,娘开始咳嗽,一声接一声,像要把胸腔咳裂。我递水,她摆手,从兜里摸出一块硬糖,含了,继续走。糖纸粘在她干裂的唇上,像一片不肯落的枯叶。
夜里,我起夜,见厨房亮灯。娘蹲在灶门前,烧火,锅里“咕嘟”着白日剩下的鱼头。火光舔她脸,皱纹像一条条干涸的小河,忽然被雨水注满——她哭了,无声,泪砸在灶灰上,瞬间消失。我没有惊动,退回黑暗,听她自言自语:“……苦点好,苦点,就记住了。”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门楣上挂了一串干鱼,用盐抹过,在风里晃,像一排小小的风铃。娘坐在门槛,正用旧布条编网——她要把鱼塘重新围起来。网眼大,她手指粗,却灵活,一穿一拉,像在给岁月打补丁。我问:“不是说不养鱼了吗?”
她头也不抬:“养!你爸欠你一碗鱼汤,我得替他还。”
太阳升起,照在干鱼上,银鳞闪,像无数片碎镜子,把光反到娘脸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娘这一生,都在替人还债——欠父亲的,欠儿女的,欠土地的。她还不完,也不肯赖,就用这一双小脚,一步一步,量完自己的命。
我蹲下去,帮她牵网。网绳勒手,生疼,却勒不住泪。
娘没看我,只轻轻说:“别哭,鱼和泪一样,咸一点,活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