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爱情？男人的爱情还是女人的爱情？情人的爱情还是妻子的爱情？
何种时光？永驻的时光还是消逝的时光？被时光卷入还是被时光抛弃？
时光与爱情，相互交错，有内在的契合。人们都想永远抓住两者，可惜它们都善变，难以捉摸，从不停滞。
《红玫瑰与白玫瑰》，讲述了一位男士生命中与几个女人发生的故事。不管这些女人重不重要，她们都构成了他人生阶段的几个重要节点。
第一个女人是巴黎的一个妓女，佟振保这个童男被她破处了。“第一次，有多么傻”，“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最伤自尊的是，他在她身上花了钱，却完全为对方所支配，做不了她的主人。但也因为这次特殊的难堪经验，让他从此下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第二个女人，一个叫玫瑰的姑娘，是他的正式初恋。玫瑰是中英混血儿，她的天真随便，口无遮拦，让振保觉得在外国很普通，到中国就行不通了。离开英国前，振保和她在车里道别，接吻，流泪，“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但振保没有更进一步，他的自制力时候也觉得惊讶，虽然想来未免有些懊悔。因为这事，他坐怀不乱柳下惠的名声传出去了。
第三个女人，是老同学王士洪的的妻子，名娇蕊，被佟振保比作红玫瑰。他刚回国，借助王士洪家，又恰好王士洪去新加坡做生意，结果引狼入室。振保为娇蕊的风情妩媚所迷，经过一番欲擒故纵的游戏，两人开始堕入“无耻的快乐”。朋友王士洪就要归来，娇蕊义无反顾写信要丈夫“给她自由”，振保眼看“事情已发展到不可救药的阶段”，赶紧收手，要娇蕊顾及他母亲、顾及朋友声誉，撒谎隐瞒过去。娇蕊伏在他床上彻夜哭泣，最后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对佟振保而言，“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子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第四个女人，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的太太孟烟鹂，被比作白玫瑰，“一个很乏味的妇人”。丈夫是她的天，刚开始，孟烟鹂还是属于清新的、顺服的理想妻子，但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她无法激起佟振保的涟漪，佟振保也开始宿娼。随着时间流逝，她变得令人讨厌，如祥林嫂，见人就诉苦，内心的积郁，演变为三天两头换仆人，和婆婆怄气，并患上了便秘症，甚至和上门的裁缝发生了偷情。振保期望的家的温暖和睦，变成了冲突、隔阂、冷漠，背叛，振保破罐子破摔，“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他不仅公然与别的女人鬼混，而且开始不拿钱回来养家。在这个时候，烟鹂反而得到了周围人的同情与友谊，有了社会地位和自尊心。在一次激烈摔东西发泄后，振保第二天起床，“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纵观振保与四个女人的关系，在他心目中，女人，其实永远都是工具化的存在，以满足自己的情欲、拥有家庭的体面、成为事业的后盾、磨炼自己的意志。他在应对女人时的主人姿态，终究是为了使自己成为世界的主人、人生的赢家。无论红玫瑰（热烈的情妇）还是白玫瑰（圣洁的妻子），都是男人“有条有理”的世界的理想标配。
佟振保出身寒微，完全靠自己的努力，跻身于有头有脸的圈子。作为标准的好男人，他格外注重维护自己的社会形象：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温和、从来不出来交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事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
所以，他的行事原则，永远是理智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想要掌控一切的，对待红玫瑰，“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对待白玫瑰，“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他可以放纵堕落，但不会让这个家没有天，因此，他会继续扮演成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时光，会让人从爱情的激情中清醒，会让人变得成熟、世故，算计着去爱，去恨。在所有这些情感中，最真挚而值得回味的，还是佟振保与红玫瑰的爱情。因为王娇蕊是活力四射的，娇媚任性的。危险的愉悦，充满刺激，赋予挑战性，在满足振保男性征服感的同时，也让他获得了身心的极大自由。虽然两人最初都是奔着情欲而去，但娇蕊毕竟爱上了他，而且一旦爱上，就敢作敢为，不顾一切。关键时候，男人犹豫了，退缩了，猥琐地为了名分、体面，结束了这场游戏。回到他在开始为娇蕊着迷的阶段，那时他就提醒自己，“他绝对不能认真啊！”他挖空心思想各种理由，证明为什么应当同这个女人睡觉：
“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有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办法。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
但娇蕊实在是在乎的。男人以为女人和他是一样的想法。男人把爱情、眼泪都作为身外物，女人却把爱情和眼泪紧紧勒进自己的肉里。
多年以后，佟振保和王娇蕊邂逅重逢。这时两人都为人父母了，振保孩子已经七岁。时光会让女人的感情沉淀下来，变为真正的冷静与理性；而男人往往还停留在当初的爱的迷醉里，或者幻想着再来一次旧梦重温——仍然是占便宜的心态。
他们是在公共汽车上相遇。男人当然首先关注的是女人长相的变化。在振保看来，她“比以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嗯，还不错，没令人失望。
王娇蕊，曾经的红玫瑰，现在的朱太太，和振保的弟弟寒暄着，都是些惯常的问候，好久没见；还好么？一直在上海？难得这么早出门罢？带孩子去看牙医；你们上公事房去么？振保快要当副经理了；哟，那多好……
弟弟提前下车了，两人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振保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道：“很好。”一样的回答，意思全两样了。“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断断续续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似乎有些嫉妒地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幽幽回答：“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
谁说女人只是情感的动物？娇蕊的表现，平和、从容，甘于平凡，却显得不凡。落落大方，她还有别的，灵魂深处，从情感游戏中，从过日子中，从时光消磨中，领悟的，真谛。她能说出“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这话在我看来简直是石破天惊的。比较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典型女性，葛薇龙、白流苏、曹七巧，虽然性格各异，但都主动被动地以男人作为自己全部生命意义的所在。父权制的框架支配了她们的身心，成为她们幸福的标准，竞争的战场。而娇蕊却已经看透了这些。尽管她经济上可能不会独立，可能没有自己的事业，但她却已经懂得以爱的力量、处事的豁达，当然也包括曾经放荡生活历练出来的某种生存智慧，来保全一些生命的自由与尊严。
振保作为一个想要成为主人的人，面对这样意想不到的回应，有些难堪，难以自持。娇蕊问：“你呢？你好么？”看上去他很好，在外表上，一如既往地光鲜，事业有成，他想把自己幸福完美的生活概括在一两句简单的话语，却无语凝噎。抬起头，看见前方小镜子里自己的脸，貌似平静，却随车身的摇动而颤抖。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在这种场合，如果有人必须哭泣，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啊。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他下车了，不管愿不愿意。
回到家的振保心有不甘，追想刚才那一幕。“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娇蕊的宁静淡然，振保的无声流泪，于无声处听惊雷，令人震动。人活着，不一定非要证明点什么；或者你越证明，越显得愚拙而可笑。时光的淘洗，并没有让春风得意的振保在庸常辛劳的主妇娇蕊面前，显出多大的优越感，反而让他极为挫败。曾经放荡的红玫瑰，对爱情竟然有如此的执着与通透，而振保呢，一切活在表面上，活在表演中，他努力维持手造的世界，解开面具的包裹，内心却空虚而疲惫。
振保的失败，是他一生奉为圭臬的价值观的失败。这种价值观注定人格的撕裂，想支配一切的人，最终被一切所支配。成功不一定带来幸福，时光积淀起来的成熟，对娇蕊，可能是破茧成蝶，获得新生；对振保，则可能是故步自封，一生的停滞。
再说说爱情。置于时光的视野，爱情不一定都是虚伪，却是容易随时光而善变，而消逝。对于执着于情欲的振保来说，热爱对方灵魂不过是猎取对方肉体的借口；但对于叶芝笔下的诗人而言，爱情却不再是停留于青春和美貌，而是“爱你朝圣的心灵，爱你脸上青春难驻的哀伤”。或者如《情人》中所言：“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沧桑未必会美，你怎么看待你所遭遇的人事，却决定了你是被时光所吞噬，还是超越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