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人类的观察中我发现,一个人之所以能够努力地活着并忍受痛苦,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感觉能够从生活中取得某种经验。通过经验的积累,他可以趋利避害,他可以洞悉事物的规律,他可以无所不能。
所以,将在他维系在痛苦的边缘而不坠入深渊的线是他的记忆与经验。从前者中他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从后者中他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现在”,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易逝不居的幻觉。他感到自己被许诺,这些痛苦都会在某个应许之日得到报偿。
尽管无数哲学家、思想家争先恐后地宣称他们发现了唯一的真理,但是很可惜的是从这些真理中我们找不到任何的经验。这些真理是高大的殿堂,走进了才能发现殿堂里并没有圣座或是电冰箱。所以,经验的积累仍然依赖于两件事:重复与忍耐。所以他需要在早上将石头推上山去,随后在下午被巨鹰啄食肝脏,紧接着又回到了早上,直到永远。
与大多数人的意见相反,重复已有的生活轨迹是一件轻松而又不需要知觉的事。只有当他审视自己的生活,并试图改变他的生活时,才会产生一种被自己背叛的挫败感——他的左脚会绊住右脚,右手会拉住左手。他要做出选择,重新理解或者全盘否定。就我个人的认识而言,一个人必须摇摆在永恒秩序和权力意志之间,投入任意一方的怀抱都会是一种致命的行为。
重复和忍耐本身毫无意义,但这些重复和忍耐能带来奇迹——只要他能够活到一定岁数。当他回顾他的一生,他必然会做出某种评判。他会记得一生中所有取得的成就,也会细数一生中的种种过失。也许他还会为此进行严谨地阐述和讨论,不放过每一个字节每一个标点。
然而这些事都是毫不重要的。当一个人活到足以总结他自己人生经验时,并且他也真诚地将这些人生经验当做自己的定论时,他的生命也已告一段落了。即使他仍然年轻,也不代表他仍然活着——以某种唯心地界定而言,活着和没死是有区别的。以我们所知的而言,世界是流动着的沙。一个人不应该也不可能在沙流里作任何形式的静止。他应当拼命挣扎,直到流沙将他彻底淹没在时间和虚无里。如果他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都话,这都只会是写在沙里的文字,很快就会被风抚摸得一干二净。
所幸的是,在流沙彻底吞没他之前,他可以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所遇到的另一个也在挣扎着的人。新生命会取代旧生命,旧生命会以经验的形式在新生命的生命的身上活着。
但不幸的是,所有的经验都是唯一而不可复制的。这意味着即使存在着前人的经验作为前车之鉴,我们仍然绕不开那些陷阱和诱惑,仍然会犯与父辈同样的错误。
这一方面来自于我们对自身经历独特性的一种自信或者说自负。即我们出于侥幸心理或源于盲目自大,使我们认为自己不同于这世间所有的匆匆过客,于是对自身能力的错误估计使我们埋下了毁灭的种子。这另一方面来自于我们的好奇心,也正是这好奇心驱使我们向着这颗星球的每一个角落开枝散叶。
遵循着绝对经验的指引,按部就班地活着是通往永恒和内心宁静唯一的道路。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挣扎与彷徨所导致的困惑和迷茫会积攒到一定的程度总然后爆发。用加缪的话说,人要么自杀,要么投身革命。
人们会感觉到,他们被要求凭借他们的生命力与激情去思考,而非经验与理性。在这样的鼓动下,那些被我们奉为圭臬的经验和规则有一天会被我们踩在脚下,然后它的维护者会成为殉葬品。然后有一天我们又被新的反抗者送进历史的坟墓。历史的经验也无数次地向我们证明,在身处动荡与变革之中时仍想要保有人类尊严并活着是一种痴心妄想。
所以说,尽管“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但每一次在太阳下经历这些事的人都会是新的。现在的我们是新的,未来的后继者也会是新的。
这毫无喜悦,这“新的”并不意味着我们会因此而获得哪怕一丁点的赦免,它只会意味着我们必须以同等的痛苦与煎熬来换取似乎近在我们眼前的前人的经验。意识不到这一点的人未免太过天真。
想起许久前曾看到的一段话:
十一世纪中国的哲学家邵雍说,每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就会于同样的时间在同学的地点重演。
所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前也好,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也好,我们的命运早已被篆刻在不被时间侵蚀的石壁上。
所以,我们的相识相知注定是一次次循环一次次重演,谁都无法改变。
所以,今天的离开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之后会重现。
为了那时的我们不被如此痛苦折磨,请别轻言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