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背上了家里那只最小的漂亮背篓。我就知道他要赶集去了。我连忙停止捕捉那只碧蓝的蜻蜓。“爷爷,爷爷,我也去”,我攥着爷爷的裤管不放。“不准去,走开”纠缠了一会,爷爷装作恶狠狠的挥舞着拐杖掇我,我才哭兮兮的跑开了。自从爷爷一会把我架在脖子上,一会放在背篓里爬了那个长长的陡坡以后,就再也不愿意背我去集市了。
我只好用双胳膊枕着小脑袋搭着二郎腿在草丛里一块大石头上平躺着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天上的白云。耳边总有昆虫嗡嗡飞过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鸟叫声,风来时候树叶的沙沙声,河水隆隆声都渐渐模糊了,远去了,但是始终没有完全消失。可能我就睡着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第一次睡醒后知道爷爷还没有回来,就继续闭上眼睛又睡过去。就这样重复了几回,还是没有爷爷的声气。这时候我听见了万物的声音热闹的交混在一起,但是我的心里只有寂寞的感觉。我的感受里周围的一切变得如此混沌,我突然分不清自己是谁,不知道我这个孩子在这个世上与一棵树,一棵草有什么区别。我光知道在我如此想念爷爷的时刻,即使是美丽的蝴蝶我也没有心思去看它飞舞。也不想打死一只苍蝇丢在蚂蚁洞周围。通常这些大自然的生灵是我的好伙伴。现在我却只想看见一个人,不管大人老人孩子,哪怕只是远远的在山头出现。所以在这个时刻,我感到混沌的同时也感到“人”的独特魅力。我跑进灶房里抠了一团早上的剩饭拿在手里吃。爷爷还没有回来。
后来我也许是躲在被子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我再有意识是第二天清晨了。我蓬头垢面的走到院子,爷爷指着桃花树下说昨天带回来了一只羊,说从此我要负责照料它。第一次相见我仅仅蹲在小羊旁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是从此我的确有了一只小羊。
我没有出生的时候。爷爷就一个人在山上搭了屋子,随意的栽种了许多果树,春天有花香秋天有硕果。将养的十多箱蜜蜂采的是花蜜却酿出美酒光杯。爷爷日积月累开荒的山地有的在坡头,有的在溪边,有的在河谷。爷爷有一把土猎枪,也有一把二胡,还有许多别的弹唱工具。常常在花中日暮里弹唱沧桑而悠远的民歌山调子。我二岁后就有弟弟了。爸爸那个时候去了北方,妈妈寄去了许多信但是弟弟出生时他也没有回来,以后的几年也没有回来。所以妈妈说他生死未卜毫无音信。那些年一个说要去远方的人总是过了很久很久才会找到回家的路。为了养弟弟,妈妈就把三四岁些的我丢给了山上的爷爷。
我向来孤单的长在爷爷身边。现在却有了一只小羊。
爷爷在小羊的脖子上拴了一颗小铃铛。还拴了一根小绳子,最初我总是牵着它。牵着的时候我俩之间会隔着一根绳子的距离。于是没过多少日子我就把绳子扔了。小羊的眼睛里我就成了一头小羊,我的眼睛里小羊就成了一个小孩子。于是我去哪儿它跟着我的脚步去哪儿,它去哪里我也尾随着跟去哪里。爷爷总是慢悠悠的叮叮当当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几乎不参合我们也不着急寻找我们。我们来到溪边,小羊喝水我也喝水。小羊专心吃青草的时候,我在旁边用小锄头挖虫子,(爷爷给我打造了一把非常小的木锄头)或者采一把花又把他们一朵朵种进土里,然后挖一条小小的沟把水引过来浇灌它们。小羊经常固执的啃吃或者踩踏我种下的花。于是在它长出一点点羊角的时候,我们两个整天头对头的顶架,而且势均力敌,它退我进,我退它进或者双方一动不动的相持顶着。爷爷目睹的时候从不为此感到忧虑而劝阻。我想爷爷应该是理智的然而实际上他什么也不去想,就像他的果树自然生长他的蜜蜂自然采蜜那样,他的眼睛里我没什么不同,小羊没什么不同。有时候我围出来一个小水坑,再跳进溪水里捕蝌蚪,让它们拥挤地住进我的水塘坑里。想看它们变成青蛙。但没有一次能亲眼看着哪一只长大成为青蛙。小羊卧着的时候我总是枕着它的肚子睡觉。它舔舔我的头发。就像它是一只颇有爱心的妈妈,对自己的孩子温柔以待。我也不知道妈妈的感觉是什么,所以在这样的时候,小羊在我的感觉中几乎就像是我的妈妈了。
许多日子的傍晚,我们吃过了晚饭。夕阳慢慢的滑落。爷爷会在出门不远处小山包的大树下吹笛子。我会爬到树上枝杈牢固交叉的地方半躺着翻看爷爷的那些藏书里面的图画。小羊也卧在金黄的暮色里,静静的咀嚼着,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看见了什么,是否在思考着什么。
时间像是流淌了千年。终于笛声停了。爷爷的故事,爷爷的情感也随着风随着笛声飘远。“海娣,你下树吧,天就黑了”。我哧溜地索下来。惊飞的几只寒鸟稍稍徘徊又飞回到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