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坠 下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这样说也不太正确,诚然这个疑问诞生于很久以前,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一度丢失了它。所以即便如今我再将它想起,也没有办法说什么,“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应当说,我曾有过一个疑问,而我如今又重新追寻起它的答案。

就像我刚刚死去时那样。




“我不知道。”

天台上,她把高跟鞋踢到一边,缓缓对着栏杆外面吐出一缕青烟,眼神看着远处的地平线。

“我不知道。”

这是她听过我的话,所给出的回答。

“是吗。是这样啊。”我叹了口气:“很抱歉,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不,该道歉的是我。”她依旧没有回头:“这是个我该严肃点回答的问题,只是我觉得我回答不了。回答不了,也不能回答。”

“是吗。”

我说。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印象里,这个疑问我问过很多人。有人的回答是爱情和亲情,有人的回答是对于意义的追寻,有人的回答是思考,还有些人,他们的的回答是“进食”。

这个问题是:

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你真正活过的。




“我不知道。”

听过她的回答,我其实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很害怕如果她说出了一个,和我预期的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回答,那么我会怎么样。是不是说,我对于生命的概念已经完全不同了,甚至已经完全相反,就像一只罗盘装反的船,朝着家的方向全速行驶,却永远也再看不到岸边的灯塔。

同时我觉得,也许在这层担忧之下,我的脑海深处还存在着另一样更深一层的恐惧:如果她说出一个我从未想到过的,甚至从未听说过的概念呢。

或者是觉得“从未听说过”的概念呢。

如果我已经不在意了呢。

又如果,

我已经忘却了呢。




“这个问题很奇怪。”

她指尖轻盈地一弹,那仍在燃着的一点火星就那么在空中划了一道纤细的弧线,在风中消散了。

“你怎么会想要问这个。我是说,你明明已经死了,死去的人又何必追问生命呢。”

“我也不知道,”我换了个姿势,解放了下被枕麻的十指,在地上呈一个大字型躺着:“但我有时候觉得,可能正是死了以后才会开始思考这些吧。”

“死人真奇怪。”她看着远处的云层,轻描淡写地攻击了我一句。

“有的事情很难讲。”我这么说着,挠了挠头,又忽然想起了点什么:“但也许也没有那么难。你听没听过从前的一个故事?工程师的脑子的故事?”

“你说吧,”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人们问这样的问题,就是为了让别人听自己讲故事的。”

“有道理。”我看着天空,慢慢地说:“从前有位工程师,一位热爱思考的工程师。但他有天突然觉得,生活中琐碎的一切,那些无意义的感觉,这些都在影响他的思考,使他不能专心于那些伟大的事业。于是他就把自己的脑子拿出来,放进了一个盛满营养液的缸里。于是,终于他不用再受多余信息的影响,可以安安静静享受黑暗中永恒的思考了。”

她笑了。

听完了那位热爱思考的工程师的故事,她突然趴在栏杆上“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

“不,没事,”她笑着摆摆手,“只是我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这样做。或者说,有人会编这样的故事。怎么,你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就和那个活在缸里的大脑很相似?”

“有可能吧。”我说,“就是有时候会想,想那样在黑暗里思考了无数日子以后,那颗大脑还会想起自己曾是一个人类吗。又或者,它还会有作为人的时候的记忆吗。又或者……”

“它还会在意吗。”

她说。

“所以我恐慌。”

“一定要说的话,其实是有那么一丁点相像。”她转过身来,抱着胳膊,摆出一副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颗脑子。那颗脑子后来怎么样了?”

“哦,”我点了点头,“后来它成了世界上最聪明,最智慧的一颗脑子。”

“哦……那听上去也不坏,你可以努力一下。”

“然后它就被狗给吃掉了。”

“……什么?”

“被狗吃掉了,脑子。”

我说。




“所以狗会吃幽灵吗?”

“对不起我不该细问的。”

“不,我是认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狗会吃幽灵吗?”

“我想不会吧。不会。那看起来就像在撕咬一片空气一样。”

“所以说幽灵死了啊。”我叹了口气:“从前有个人说,最有‘活着’的实感的时候,就是在吃东西的时候。可是幽灵已经不能吃东西了,不能吃,也不能被吃。”

她不说话。

“换句话说,”我转过头,继续看着天空:“已经和‘吃’这个概念搭不上关系了。”

“我想活着和吃的联系也未必有多紧密吧。”

她说。

“也许没有。”

她听了我的回答,抬头看向天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她突然低下头来:“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究竟什么让我觉得自己真正活过’这个问题?”

我看着她,等着下文。

“也许就在于‘真正’这两个字。你一说出它们,就让我有种必须谨慎对待才行的想法。但是想前想后,又怎么都得不出答案。或者说,又有多少人,能真的觉得自己真正活过呢。”

“你是说?”

“又有谁能真的说出,‘我真实地在这里活着’,这样的话来呢。”




我的问题的回答,终究是不了了之了。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还有一个听起来万全的回答:

回忆。

回忆,也只有回忆,能让人有一种“我过去在哪里,此刻又在哪里活着”这样的感觉。

但回忆又是太脆弱,太容易扭曲,太容易遗失的东西。就连活着的人的记忆都会淡去,又何况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呢。

我们又究竟能不能被称之为“人”呢。




“你不该问我这个问题的。”

天台上,她说。

“怎么呢?”

我这样问道。

“这是个真正会左右你的存在本身的问题,”她轻轻地说,“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回答。不该由任何人来回答,甚至是你自己。”

“为什么这么说?”

“有些问题的意义不在于结果,而在于问题本身。当你追寻生命的意义,那么这追寻自体就成了那意义本身。”

“像是追着挂在眼前的香蕉的大象一样?”

“我们都是大象,”她说着,穿好了鞋,就朝着门走去。

“我也许还会再来。”

她说。

“嗯。”

“那时候你还会在吗。”

“我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

“是吗。”她转过身,一双明亮的细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还会再来。”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神,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我还会在的。”

“一直?”

她问。

“一直。”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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