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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发当爷爷了!”这个消息犹如一个重磅炸弹,在芦川村炸开了。因为村民印象中,一辈子未成亲的大发,怎么就当爷爷了呢?
话还得从很远的地方说起。
芦川村有棵古榕,古榕边上有口L字形古井,不深,二米左右即可到底。井底长着厚厚一层水藻,阳光下小鱼儿在曼妙的水藻间欢快地游动。井外是镶嵌整齐的青石板路,石板路右侧的小坡上,有一个三层的水泥楼,这就是资深“老光棍”大发的家。
一
话说刚分田到户的时候,当时还是两间破旧的木板瓦房,大发和他双目失明的母亲住在这里。大发外形健硕,嗓音洪亮,看人时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若是不小心与人对视,他那双起了乌云的眼,让人心生恐怖。大发的父亲早亡,也无近支亲戚,故而在大族里,他是自由的存在。哪个房头有事,他全不用招呼,主动上门搭帮手,且还是从头帮到尾那种,全不像有的人只会混脸熟,出工不出力。别看大发有眼障,他的竹蔑工夫很细,村里的龙头龙身,族里白事用的夜明灯套件,几乎都是他包圆的。
做完竹工,若是还剩有余料,他便会饶有兴趣地用竹蔑编些飞鸟虫鱼,模样神态栩栩如生,得了宝物孩子兴奋地在古榕下炫耀。若是闲着时,他也会应要求编些实用的菜篮簸箕……这个手艺,他从不变现,久了,便没人愿意劳烦他了。
至于拾掇他的田地,更像待宝贝一般。春秋两造的田基,锄得光滑如镜,旁人打趣说连青蛙都爬不上。至于耙田,晚造赶工,别人三四个来回草草了事。他则要按工序走,先犁后耙,待泥浆丝滑,然后见整块田的泥油泛起,才算完事。
虽然他是干活的老把式,也从不偷奸耍滑,但不知是老妈的拖累,还是自身眼疾的问题,他就这么一直单着。
农闲时分,遮天蔽日的古榕树下,一个个光滑可鉴的石墩上,不少人在这里打发时光。大发有时也会捧着装满米饭的大泥碗过来,坐在石墩上,旁若无人般吧嗒吧嗒起来,每一口都如山珍海味一般。一碗如小山高耸的米饭,奇就奇在他从不掉饭粒儿。众人闲唠时,他吃听两不误,若是遇着感兴趣的话题,便会把碗悬在半空,停筷答腔,那声音穿透力不要太强。所以如果大伙想说些阴私的话,必先扫瞄一下左右,看他在与不在,以免出水(泄露)。
一件线褂搭半膝的大裤头,就是大发奋战夏收秋种的标配。待立秋以后,老榕下又是一堆齐整整的人,他脱下线褂搭在肩上,健壮的肉身上仍像“印着”白色的线褂,黑白分明。而他的脚板可谓“雄奇”,肥而厚的脚板,一年大概有三季是赤着的,好似苦心培养成的厚茧离不开大地。即便天冷时分,也不穿袜子,一对特大码的解放鞋,暂且将双脚束缚住。但倘若有段子可听,他双脚也仿佛极力要参与这份热闹,不自主地挣脱出来——然而围坐的人可就糟了:他汗脚的味儿也太那个了……
“大发,你妈妈都走开好些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好歹找个人过吧!”
“甭管是托家带口,但凡有人愿意跟就成。”
“你房子也起好了,再加上勤吃勤做,该往这方面用力了。”
……
古榕下,七嘴八舌的热人心,纷纷向他“劝言”,这种关心,他不知应答过多少次,他的标准版回复大致是这样的:“后生那时都没人中意,现在还有人跟咩?如果有合适的就请帮介绍一下哈,少不了你的谢媒钱……”
二
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几个村干部走进了古井边上大发的门,屋不大,但干净整洁。“大发啊,快倒茶给干部喝啊。”他娘在里屋冲外边喊道。
“发叔,这些表格,麻烦你填一下,到时就可以领低保了。”一村干部说。
“你们让给更加困难的人吧,我还做得来,这个真不用给我。等传出去,我连我母都养不好,被人笑话咧。”大发答道。这样的回答,至少有三次了,一次是在小学的边上,一次是在大发的田头,那会儿还是村干口头上说的,不想这次正式上门,还带来表格。
“是我们工作不到位,忽略了,让老实人吃了亏。”干部一脸歉意地表示道。“再说了,有了补贴,家不就容易起来了不是?”
“大发啊,莫牛逗(倔强),别为难干部,要感谢政府啊!”大发的娘听力不错,她有块心病,就是儿子的“家”。
三
一栋小巧的三层楼,在原址上伫立起来。这房是村干和村民们共同帮忙下建好的。大路边上的外墙,是村里统一的红边木和白漆装饰,古朴典雅,倒影在L字形古井的水波上,很美。大发他娘,在住进新房的两年后,闭眼走了,虽然她的眼以前也不曾睁开过。她娘走时,丧礼尤其隆重,得益于大发长年积下的良善资粮。
很多村里的人,喜欢晚上在长长的井尾边上洗衣。捣衣漂衣把参差的倒影荡漾开去。
“大发家帖了红联,是要结婚办酒席么?”
“不是,听说来了户山里人家,拜认他作爸爸。”
“哦,这就是说大发连升两级,要当爷爷了!”
“是啊,他总算有个象样的家了。”
热闹的水井,宛如村子的情报中心,一应家长里短,都逃不过要在人堆里汇总、过滤。
先是,村里有一位在山里教学点上课的韦老师,一来二去,与山里的人渐渐熟稔起来。其中有一户离教学点较近的人家,主人名叫吴华,善良质朴。当年韦老师刚进去,曾得到他们家无私的帮助。怎奈吴华家老人患了重疾,耗尽了家底后,还是走了。
韦老师见吴华待人古道热肠,就两头捎话想促成他们两家并一家。得到双方的首肯后,安排他们见面。见面那天,孩子们左一口“爷爷”,右一口“爷爷”叫得欢实,直把大发的心都要融化了,当晚就想把孩子们留下。后来吴华说是认父是大事,必须谨慎才对得起老人家。于是找人择日课日,相关事务办理妥贴后,才把日子定下来。这天一大早,穿戴一新的吴华与妻子便带着两儿一女,直奔芦川村而来。
四
大发这边,早已门庭焕彩,人头攒动。井边空地上,搭起长棚,支起炉灶,一派热气腾腾。大门一侧的巷道内,唢呐齐鸣,八音高亢,大伙脸上洋溢着欢喜。明亮的厅堂上,香烟缭绕,红烛高烧。正堂间挂了一大红的“孝”字,两边对联上题:风调雨顺皆丽日,子孝孙贤共一家。身穿红色唐装的大发,端坐在左边的靠椅上,右边椅子空着,上方是大发娘亲的黑白照。相里虽是紧闭着双眼,但此时远在天国的她,应感知着这一切。门槛上燃着芝麻枝玉米杆的火盆,跃跃的火苗正旺……吴华一家在执事者的引领下,跨过火盆进来,他接过托盘上的酒茶,行走到大发座前郑重跪下、行礼;一家人亦跟着相同的礼仪做了一遍。座上的大发,不时用手往眼角擦拭。
认子仪式结束,执事者领着一干人,往祠堂方向去了。众人见着,六十多岁的“老光棍”,转眼就有了五十岁上下的儿子儿媳,还摇身一变,成了爷爷。
当天,镇里民政所的干部在村干的陪同下,也来见证了这场芦川村有史以来罕见的仪式。那天刚好是周末,不用上课的韦老师,被簇拥着上席坐了。
而今,年逾古稀的大发,还时常坐在古榕下,玩着孙辈给他买的智能手机。顺便说一句,他的眼睛在“成家”后,早被孩子们推着去做了矫正手术,两眼慈爱着呢!孩子们常会给他来电或是视频,只是手机的铃声实在让人接受不了:是那首嗲声嗲气的《不想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