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大杠是七十年代很多家庭梦寐以求的物件,骑上一辆崭新的凤凰或永久,你就是全村最靓的仔,更是为一家赚足了面子。邻居会纷纷竖起大拇指“说谁谁真有能耐,现在这车票多紧张啊,他居然能搞到!”,言语中掺杂着羡慕、嫉妒和望而不得酸酸的复杂情绪。
是的,七十年代买自行车要凭票、凭能耐,需要一大笔钱,又不是只有钱就能买到的物件。
我家有一辆永久自行车,但不是新的,是一辆虽然表面上破破烂烂,但是可以正常骑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弄到的,也许是谁换新的,就把旧的便宜卖给了他。当然,旧车也是很抢手的,也需要很好的关系才行的。
那时我才八九岁,还没有自行车高。但是车到了家里,欣喜若狂的我吵着要️学骑车。那辆车是父亲买来下乡的交通工具,他板着脸吼我,严禁我碰它。因畏惧挨揍的我暂时压抑着躁动不安的心。但是每日看着这辆自行车,我就像围着吊在房梁上的鱼干打转的小猫一样,不断在想着办法怎么去骑上它。终于有一次,父亲要出几天远门,我盼望已久的机会来了。反复确定父亲已经坐上客车后,我迫不及待的跑回家,推出自行车就开始练习。没有自行车高的我是无法像成年人一样跨上去的,于是,我只能学掏裆。掏裆就是把腿伸进大梁下面,双手握把骑行。摔了若干跤之后,我终于可以掏裆骑行。
我感觉那是一种快要起飞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不过说实话,掏裆骑行除了在小伙伴面前显摆,没啥实质性的用途,因为无法骑的很稳和很远,也无法驮重的东西。要知道,那时候的自行车,很重要的功能就是驮重物,它替代了相当一部分牛马和现在三轮车的功能。
但是,不怕,一年左右的时间我就长高了,长的比自行车高许多,于是我也可以像大人一样:一只脚踩着脚蹬,另一只腿轻轻跨上去。我可以轻松驾驭自行车了,无论是平坦的土路,还是颠簸的山路,我甚至学着别人也可以松开手把,把手插兜里骑行。
进货
能力大了,责任也就大了。自行车不再是我显摆的物件,家里开始给我派一些可以骑车做的重要活计。包括去几十里之外的农场进货麻花回来卖。那个农场从我家先骑车到南面十公里外的向阳镇,再从向阳镇继续沿左边岔路口向东南方向骑十几公里就会到一个农场。这个农场每周有那么几天会炸麻花,那大麻花炸的酥香可口,卖相也极好看。春夏季的时候我一般是每周去一次,把车后面的手工做的保温箱装满驮回来。春夏季的农忙时节,农村人忙起来没时间做饭,于是妈妈驮着这些麻花走乡串巷的叫卖,农村人买了麻花回去就当午饭,在田间地头吃。不过,老话说种地无余粮,长工先饿肚,虽然进货几年,我也从没吃过那刚炸出来的麻花。一般都是麻花卖到最后,有些碎了不好整卖的,会轮到我和姐姐消化,一般那已经是卖了几天后的了,卖相和味道都远不如刚进货的时候。所以进货的时候,我就在农场死劲的用鼻子吮吸,把那一口口的香气吞到肚子里。农场买麻花是不用粮票的,有现金就好了。我拿着从几块到几分不等皱巴巴的零钱,反复数过几遍后,小心翼翼的在结账窗口把钱递进去,然后窗口里一个阿姨把写着麻花个数的纸片递出来,我拿着写着号数的纸片和保温箱就去领取麻花的窗口等。等待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想象着把香喷喷的大麻花一小口一小段吃进嘴里,慢慢的咀嚼,小心的吞咽。可是真等里面的阿姨把保温箱装满,天色已经渐晚了,要赶在天黑前骑车回家,所以来不及再多品味,就急急忙忙把箱子扎结实到车子的后面,急忙着赶路回去。来的时候是空箱子,回去的时候箱子里满满的麻花,重了很多。一路都是泥土路,虽然车不多,但是还是有几段大陡坡,来的时候没觉得,回去的时候爬坡就很吃力了。实在骑不上去的时候就下来推,因为也怕绷的太紧把车链子崩断了,几十里的路,推着回去就太麻烦了。推过一个上坡,就会来到一个下坡,上坡需要小心,下坡太快更要小心。我有几次下坡刹不住车,连人带车翻到了路边草丛里。爬起来的时候最关心的是车后面的麻花箱子有没有问题,而不是自己身上哪里疼,哪里出血。装麻花的保温箱子,外壳虽然是普通的纸皮箱子,但是里面甚至缝了一个小棉被,即保温,又防震。那时人的智慧啊,真的都是用来保护给自己填饱肚子的工具,而工具主人的安全却似乎没被认真考虑过,默认是禁打抗摔的。
幸福250
再过几年,父亲的乡农机站给站里配了一辆幸福250大摩托,而作为站长的父亲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这辆摩托的主人。幸福250摩托车的体积很大,很重,只有成年人才推得动。那时摩托车打火需要用脚狠狠踹下去,听到突突的声音后再迅速加大油门给油,油路稳定了再跨上去,一脚就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出去了。自行车来到家的时候我是日思夜想的惦记,不过见到摩托车的时候我没啥感觉,也没觉得会和我有啥关系。但是父亲就非常高兴,他觉得开着摩托车非常威风。那时乡里一共也就两三辆摩托车,其他两辆都是万元户家买的,公家配的仅此一辆。就是乡里的很多领导干部,也都眼红的很,这是农机站唯一一个站员小丁说的,他也是父亲唯一的下属。小丁每次聊起这摩托车,两只眼睛放着光,那样子很像我第一次见到家里的自行车。父亲一直骑着这辆摩托车下乡,它和我产生关系,还是我读高中后。
初中毕业,我考入的县二中,那里距离家要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本来父亲说求了一辆小轿车送我,可是那车临时有用送不了我,所以父亲也就当即决定开摩托车送我。父亲坐在前头,我坐在中间,行李和杂物叮叮当当的捆绑在后面。我这还是第一次做父亲的摩托车。那天起的很早,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刚出发的时候还不觉得,随着摩托车速度越来越快,凤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我坐在摩托车上冻的发抖,却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影响了父亲。开到一半的时候,天上下起了暴雨。父亲减慢了一些速度,我没有头盔,雨水如瓢泼般灌注到头上,淋湿了身上的每一寸衣服和肌肤。前方是笔直空旷的乡里,左右两侧是白杨树和稻田,哪里有地方去避雨呢?我们只能咬着牙根坚持继续往前开。乡道下了雨后开始变得泥泞湿滑,父亲几次都晃荡的厉害,我一度以为要翻车,还好父亲最后都稳住了车身。遇到积水的大坑,我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稍微减速后冲过去,下半身会接受一遍泥泞浑水的充分洗礼。但是最惨的就是过水坑的时候正好遇到旁边有大车,溅起的混酱酱的水花不由分说的迎面而来,从头到尾浇筑的彻底。最恐怖的是父亲的视线会短暂的被完全模糊,他只能迅速用手抹一下眼睛,再努力稳住把手继续向前。又继续开了一段路,终于进了县城,结果摩托车又哑火了。无奈我和父亲只能推着沉重如小山一般的摩托车往前走,一路寻找着维修店。摩托车跑起来其实还算平稳的,可是用人来推着的时候,这两个轮子的笨重家伙就像喝醉酒一样变得摇摇晃晃不走直线。我们摔倒了几次,狼狈不堪的把摩托车扶起来,父亲扶着车把手,我在后面推,车上的行李已经全部湿透了。幸运的是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维修站,而这时雨也停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父亲的摩托,说实话,从这次开始我就很不喜欢坐父亲的摩托,虽然那摩托被父亲视若珍宝,我甚至从心底里有点讨厌骑摩托,讨厌这辆幸福250。
然而你喜欢或讨厌,和你是否有得选择毫无关系。我读了高中后,每两周会回一次家。我有两个交通路线可以选择,一个是南线坐汽车,车票要十几块钱,一个是北线坐火车,几块钱车票,但是只能到还离家十几公里的永安镇。十几块钱对于那时我家的条件来说是非常巨大的一个数字,何况是每两周要花一次。因此如无特殊情况下,我会选择做火车到永安站下车。剩下的十几公里路如何回去,就只能见招拆招了。有时会借同学家的自行车,有时会步行回去,还有时父亲也会偶尔开着幸福250来接我。我记得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父亲打电话给县里的朋友,让他带话给我,说我这周回家他会开摩托车顺路稍我,因为他那一天正好有事在永安。白天一直在断断续续的下雪,接到我的时候雪停了,我坐在父亲摩托车后面,两个被棉衣包裹着的像粽子一样的人笨拙的跨上摩托车往家赶路。那时天已经大黑了,不过幸好父亲的摩托车前灯很亮。坐在摩托车上,无论你穿的多厚都很快会被寒风穿透,持续的寒风吹得你感觉好像身上压根就没穿衣服,也没有任何方法能找到一点点温暖的东西。如同整个人被泡在冰窖路,被摩托车推着,几乎毫无意识的迎着风向前,向前……。心里盼着能早点到家,早点做到火炉前烤火,那一直在漆黑无人的乡路上轰鸣的摩托车声也是我坚持的唯一动力。突然,父亲毫无征兆的一个急刹车,冰滑的路上我们一个大摆尾摔倒在旁边厚厚地积雪上。当我费力的从雪地爬起来,满腹疑惑的朝着父亲走过去的时候,他也已经吃力的爬起来,站在了摩托车车头的位置。我走到父亲跟前,顺着他凝视的目光望去,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路的中央出现了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的深度足有两个成年人叠起来那么深,而且坑的中央还有一个木桩。摩托车刚刚好滑到深坑的边缘,车头已经探到了坑里。如果父亲没有及时刹车,我们会直接连人带车跌到坑里,甚至撞到木桩上。那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我们摔伤的情况如何,这杳无人烟的冬日夜晚,有人路过救助的几率微乎其微。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就是不掉下去,父亲抓住了这唯一的机会。我瞬间忘记了寒冷,一股冷汗冒上鼻尖。我回头看父亲,他的身体也在不由自足的颤抖。我们扶起摩托,绕开那个大深坑,一路上谁也没说话,一路慢慢骑着到了家。后来父亲聊起这个事情,他说他头一天开车去永安的路上还是好好的,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大深坑,我们爷俩捡了两条命回来。
那个事情之后,我更加讨厌坐摩托,我宁愿走路回来也再没做过父亲的摩托车。
不过,这不影响这辆幸福250依然是父亲的最爱,他一有空就用抹布把摩托车擦的铮亮,一有机会就骑上它到处跑。而我和母亲,则非常担心父亲骑摩托的安全,不过我们的担心对父亲无丝毫影响。很快,在一次乡里的运动会上,父亲和它的幸福250拉风了一把。那次乡里全民运动会,乡领导决定由几辆摩托车开在前面作为运动会开幕式检阅的重要仪式,而父亲那辆威风凛凛的幸福250毫无争议的入选。中间还出了一个小插曲,就是一个副乡长要求由他来开车检阅,固执的父亲据理力争,坚持要求由自己骑车出场。那个乡长争执不过,也就由了父亲,那天父亲特别开心,骑着他的幸福250,仿佛骑着汗血宝马上战场一般。我没有去现场,据邻居说父亲特别拉风,而且据小丁说那个副乡长嫉妒的一直阴沉着脸生闷气。
运动会又过了半年,那个副乡长和父亲因为一个事情又争执起来。父亲是农机站的站长,职责之一就是给农民的农机车分配柴油份额和确定销售价格。父亲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履行他的职责,他觉得那就像滴答滴答的钟表走字一样,本来就应该这样。但是这一次那个副乡长要求他每公斤柴油要在乡里加一毛钱,并且乡里要截流一些柴油配额,这些差额按照乡长的说法就是要计入乡里的小金库,形成乡里的创新费用。实际上我们都明白,那是因为乡里干部欠附近饭店的钱实在太多了,没处消化,才打起父亲管的柴油的主意来,而这恰恰是父亲绝不能接受的,他决不肯违反原则,也决不肯损害那些老乡们的利益。父亲和副乡长争执不休,到最后到了大吵的地步。 吵到最后的结果,是副乡长建议撤掉父亲站长的职务,由他那唯一的下属小丁来任临时站长。父亲不服,到县城去告状,去了局里,也去了县政府,但是最终结果是副乡长完胜。父亲从此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那精气神之后好久再没在他眼睛里出现。
对他打击更大的是乡里收回了他的幸福250摩托,把那摩托车分配给了新任站长小丁。而小丁也非常懂事,他把那摩托车让给了提拔自己的副乡长开。副乡长开心的经常开着摩托车,开着原本属于父亲的那辆幸福250到处拉风,还故意的在父亲面前显摆。
从此父亲再也没碰过摩托车,母亲也终于不再为父亲骑摩托车而担心不已。
再后来,乡里最先开摩托车的几个人先后出了车祸,包括那个副乡长,父亲好像也释然了。按照他自己的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喝点酒,再开摩托,早晚容易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