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肩上的风雨

葬礼的唢呐声像把迟钝的锯子,在王家老宅破败的院子上空,一下又一下,锯着人心。薄薄的棺材停在堂屋正中,漆色黯淡,映不出多少光。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和潮湿泥土混杂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王守仁——奶奶的大儿子,我的父亲,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深色旧衣,沉默地立在棺材旁。他微微佝偻着背,像一截被岁月和重担压弯的老树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堆积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痛楚。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沓皱巴巴的医院缴费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寿衣钱,也是那沓单子里的一笔,孤零零的,此刻却成了别人嘴里攻击他的武器。

三叔王守智和他媳妇缩在靠墙的条凳上。守智眼睛盯着自己沾了泥点儿的鞋尖,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裤缝。他媳妇则不停用胳膊肘捅他,眼神飘忽,一会儿瞅瞅棺材,一会儿又飞快地瞟向站在棺材另一侧的小叔王守利,嘴角往下耷拉着,带着一种既想置身事外又生怕错过什么的算计。守智被她捅得烦了,才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唉,妈…这就走了…” 话没说完,又被他媳妇一个更重的肘击截断了。

小叔王守利没看棺材,也没看父亲。他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正挑剔地扫视着覆盖在奶奶身上的那件深蓝色寿衣。他伸出两根胖短的手指,捻起寿衣的一角,布料在他指腹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撇撇嘴,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扎进灵堂里凝滞的空气里:“啧,大哥,你这挑的什么料子?又薄又糙,摸着手感这么次!妈辛苦一辈子,最后这点体面钱都舍不得花?” 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责难,目光终于斜斜地投向父亲,带着审视和挑衅。他媳妇立刻帮腔,声音尖利:“就是!守利说得对!这穿在身上,妈在下面能舒服?也太糊弄了!” 她涂得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像两片刚切开的生肉。

父亲王守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攥着缴费单的手更紧了,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喉结上下滚动,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深重的眼窝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滚着,像是风暴前压抑的浊浪。他想开口,想反驳,想掏出那沓浸透了他汗水和无声付出的纸甩在弟弟脸上,声音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在胸腔里,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最终,他只是更深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着黄泥的旧解放鞋上,仿佛那鞋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纹路。那沉默,比任何辩驳都更沉,更痛。

这一刻,灵堂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唢呐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吹得破旧的窗棂呜呜作响,像谁在低声呜咽。

父亲王守仁的目光穿透灵堂里呛人的烟雾和沉闷的压抑,仿佛落进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令人窒息的午后。那时,二叔王守义,奶奶最疼爱的二儿子,才刚四十出头,身体壮得像头牛,却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自家院子的水泥地上。心梗。人送进医院没多久,就没了。消息传回老屋,奶奶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王守仁至今想起来,耳膜都嗡嗡作响。她扑在二叔冰冷的身体上,哭得浑身抽搐,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枯叶,最后直挺挺地晕厥在灵堂冰冷的地砖上。

二婶搂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只会哭天抢地,六神无主。灵堂里乱成一锅粥,亲戚邻居们探头探脑,窃窃私语。是父亲王守仁,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永远站在角落里的长子,一步踏了出来。他眼眶通红,布满血丝,却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他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硬生生把哭软了的奶奶从冰冷的地上架起来,托付给旁边的邻居婶子。然后,他转过身,挺直了那并不宽阔的脊背,沙哑着嗓子开始张罗:谁去请阴阳先生,谁去定棺材,谁去通知还没赶到的远亲,谁去安抚哭得快要背过气的二婶和孩子……一件件,一桩桩,杂乱如麻的丧事,被他用沉默的力量硬生生扛了起来。

“守仁,这白布不够了!”

“大哥,阴阳先生开的单子,你看这……”

“守仁哥,守义家那俩孩子哭得不行了,咋整啊?”

混乱中,一声声呼唤指向他。他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弦,在灵堂昏暗的光线里穿梭,脚步沉重却不停歇。汗水浸透了他灰扑扑的旧衬衫,紧紧贴在背上。他几乎三天三夜没合眼,眼里红丝密布,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他掏空了当时家里仅有的积蓄,付了二叔的丧葬费,又默默拿出家里准备翻修房顶的钱,塞给六神无主的二婶,让她先顾着孩子。没人说谢谢,仿佛这是他天经地义该做的。

那场丧事像耗尽了奶奶最后一点精神气。二叔下葬后,她彻底垮了,眼神空洞,常常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叫着二叔的小名“义娃”。老屋的大院子,曾经挤满了儿孙的热闹气儿,似乎也跟着二叔一起埋进了土里,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寂静和衰败的气息。

后来,小叔王守利结婚了。新媳妇一进门,那双精明的眼睛就开始在宽敞的老屋大院里滴溜溜地转。没出半年,院子里就开始鸡飞狗跳。新媳妇指桑骂槐,嫌奶奶“老糊涂”、“碍手碍脚”、“占着好地方”。奶奶起初还抹眼泪辩解几句,后来只剩下沉默。

终于在一个闷热得喘不过气的夏夜,争吵爆发了,尖利的女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第二天一大早,小叔王守利就指挥着人,吭哧吭哧地把奶奶屋里的铺盖卷、那个用了大半辈子的旧木箱、几件换洗衣服,一股脑儿搬到了院子西南角。那里紧挨着臭气熏天的猪圈和鸡舍,原本是堆放破烂农具和柴火的杂物棚。守利不知从哪儿弄来些薄砖旧瓦,潦草地搭盖了一下,算是给奶奶“新起”了一间屋子。

屋子低矮、阴暗,墙壁透着风,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牲畜粪便的臊臭混杂在一起,直冲鼻子。屋顶尤其糟糕,几处地方明显能看到稀疏的瓦片,露出黑洞洞的窟窿。奶奶抱着她的小包袱,佝偻着背站在这个“新家”门口,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父亲王守仁从地里回来,一眼就看见了。他铁青着脸,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二话不说,放下锄头,搬来家里那把嘎吱作响、几乎散架的木梯子,又找了些零碎的旧瓦片和稻草,一声不吭地架在奶奶那低矮破败的新屋顶上。他笨拙地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填补那些漏光的窟窿。

刚补了两块瓦,猪圈旁那间新刷了白灰的房门“吱呀”一声被用力推开。小叔王守利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双手叉腰,仰着脖子,一脸的不耐烦和怒气:“喂!我说大哥!你瞎忙活啥呢?”他嗓门很大,带着一种主人般的理直气壮,“这棚子很结实的,而且妈喜欢清静,住在这安心!再说妈都没吭声,你在这儿献什么殷勤?显你能是吧?赶紧下来!别把我新砌的墙头踩塌了!”他媳妇也探出头来,尖声帮腔:“就是!大哥,你要是嫌妈住得不舒服,你可以把妈接到你们屋去!你赶快下来吧,那么大年纪,要是摔下来我们怎么负得起责任啊!”

木梯上的父亲动作猛地顿住了。他背对着下面,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握着瓦片的手,指节捏得死白,微微颤抖。他像一尊凝固的石像,在漏风的屋顶上停驻了许久。最终,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争辩,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沉重地,将手里那块准备堵窟窿的瓦片,轻轻放回了脚边的屋顶上,然后一步一步,沉默地爬下了梯子。他弯腰扛起梯子时,肩膀塌陷下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担。梯子粗糙的木刺扎进他肩胛的旧衣里,他浑然不觉,只留下一个沉默得近乎佝偻的背影,一步步挪回了自己那间同样低矮破旧的东屋。

奶奶倚在那间漏雨小屋的门框上,不敢吱声,浑浊的眼睛一直望着父亲离开的方向,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东屋的门洞里。她抬起枯瘦的手,用袖口抹了抹眼角,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含混的叹息。那叹息轻飘飘的,很快就被猪圈里肥猪的哼唧和鸡舍的骚动声淹没了。她转身,颤巍巍地挪回那张冰冷的破木板床边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小儿子那间崭新亮堂的屋子,心酸的滋味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不一会儿,小叔守利叼着烟晃悠出来,奶奶立刻像被什么东西点亮了,脸上挤出讨好的、近乎卑微的笑容,忙不迭地招呼:“利啊,灶上…灶上还给你温着你喜欢喝的粥呢,一会儿赶快去喝,凉了就不好喝了?”声音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令人心酸的偏袒。

日子像王家老屋后山涧里那潭浑浊的死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沤着经年累月的沉渣和令人窒息的腐气。奶奶在那间漏雨的破屋里,身体像屋后那棵被虫蛀空了的老槐树,一天天衰败下去。咳嗽声从最初的偶尔几声,渐渐变得连绵不断,撕心裂肺,尤其在湿冷的夜里,那空洞的、带着痰音的咳嗽,能穿透薄薄的墙壁,搅得人心烦意乱。

起初,小叔守利还皱着眉去镇上卫生所拿过几次最便宜的药片。后来,奶奶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人也瘦脱了形,父亲还没开口说话,守利便彻底不耐烦了:“老毛病了,医生都说了没事!再说冬天遇到点寒气,哪个老人不咳嗽两声?瞎折腾什么钱!”父亲嘴边的话只能硬生生地咽回去。三叔守智两口子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远远看见奶奶弯着背在小屋门口晒太阳,就绕着道走。嫁出去的两个姑姑,偶尔回来一趟,象征性地拎点便宜糕点水果,奶奶满心欢喜,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板凳都没捂热,她们便放下东西,就跑到小叔守利家寒暄,等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来到小叔家门口时,两位姑姑开始急着找借口溜走:“家里孩子等着呢!”“地里活儿多!”绝口不提带老人去看病的事。

只有父亲王守仁。他听不得那咳嗽声,那声音像钝刀子,一下下剜着他的心。他一次次地,瞒着母亲李秀英,偷偷从家里那点紧巴巴的积蓄里抠出些钱,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咣当咣当”地驮着奶奶去镇上卫生院。每次回来,母亲李秀英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知道父亲孝顺,但是家里五个孩子都张着嘴等吃饭,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有什么营生的本领,每天只能省吃俭用,但日子仍是紧巴巴的,她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受罪。当她看着丈夫疲惫的脸和空空如也的钱匣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气,把怨气压回肚子里,化作锅碗瓢盆更用力的碰撞声。

那是一个深秋的雨夜。风像发了狂的野兽,在窗外咆哮,卷着冰冷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王家老屋的瓦片、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奶奶的咳嗽声骤然变得急促、尖锐,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到极限,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拉风箱般艰难的喘息。

父亲王守仁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侧耳听着隔壁小屋传来的动静,脸色瞬间变了。他摸着黑胡乱套上衣服,趿着拖鞋就冲进了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推开奶奶小屋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浑浊的、混合着霉味、药味和老人身上衰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昏暗的灯光下,奶奶蜷缩在那张破木板床上,脸憋成了骇人的青紫色,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发出尖锐的啸鸣,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

“妈!”父亲低吼一声,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冲到床边,抓起一大块油布,裹在奶奶身上,毫不犹豫地弯下腰,抓住奶奶枯柴般滚烫的胳膊,用力往自己背上拽。奶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因为极度的痛苦和虚弱,身体僵硬得厉害。她刚想开口说话,就被急促的咳嗽打断。父亲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奶奶背了起来。那滚烫的、颤抖的身体伏在他背上,轻飘飘的,却又重得让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屋外的雨更大了,砸在脸上生疼。泥泞的小路被黑夜和雨水吞没,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可能滑倒。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无边雨夜,奶奶那滚烫而轻飘的身体伏在他背上,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像鼓槌敲在他心上。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钻进每一个毛孔。他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出凌厉的线条,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漆黑的小路上。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打滑,一个趔趄,他膝盖重重磕在泥泞的路面上。他闷哼一声,手死死扣住背上母亲枯瘦的腿,另一只手撑住粘腻腻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稳住,才没让两人一起栽进泥水里。他顾不得膝盖的剧痛,喘息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把脚下的泥泞踩穿。

“守仁…放下…我……”背上传来奶奶微弱断续、带着痰音的喘息,气若游丝。

“妈,别说话!撑住!医院…马上就到了!”父亲的声音嘶哑,被风雨撕扯得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进脖领,和滚烫的汗水混在一起。他不敢停,也不能停。终于,镇卫生院的灯光在风雨飘摇的远处,透出一点昏黄模糊的光晕,像绝望深渊里一根虚幻的稻草。

父亲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上、头发上不停地往下淌水,破旧的裤子上满是泥水,在急诊室惨白刺眼的灯光下,狼狈得像个乞丐。他顾不上自己,眼睛死死盯着急诊室的门缝,焦急地踱着步,脚下很快积了一小滩浑浊的水渍。他粗糙的手一遍遍摸着空瘪的口袋,那里面本该放着家里最后一点应急的钱,却早在一个月前奶奶上次发病时就垫了进去。他喉咙发干,嘴唇焦灼地抿着。

“谁是家属?赶紧去缴费!押金先交三千!”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拿着单据出来,语气急促。

父亲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蜡黄一片。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他猛地转身,冲向走廊尽头那部老旧的公用电话。手指因为冰冷和紧张而僵硬,拨号键按了好几次才按对。

他先打给小叔王守利,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守利,妈…妈不行了,在镇医院,要…要交押金,三千,我…我实在……”

电话那头传来守利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音里还有电视的嘈杂:“什么?又进去了?大哥,不是我说你,妈那身子骨,送医院就是白扔钱!你这不是瞎折腾吗?我这会儿手头也紧得很,你也知道我这刚盖了新房,自己都欠了一屁股债,哪还有钱?你先自己想办法吧,我和我媳妇也想想别的法子。”紧接着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一串忙音,冰冷地敲打着父亲的耳膜。

父亲握着话筒的手无力地垂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又拨通了远嫁邻县的大妹家电话。接电话的是大妹夫,语气冷淡:“大哥?这么晚什么事?哦,妈病了?唉,我们这边也难啊,两个孩子上学,开销大得很。再说了,按老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妈的事,主要还是你们兄弟几个担着,我们…我们顶多回来看看。” 同样冰冷的拒绝。

最后,他拨通了三叔王守智家。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是三婶尖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满:“谁啊?大半夜的!……哦,大哥啊?妈又怎么了?……钱?哎哟喂,守智刚睡下!我们家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刚东拼西凑买了套小房子,现在债台高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都不够!真是一个子儿也挤不出来了!你…你找守利他们商量吧!” 电话再次被挂断。

父亲僵硬地站在原地,话筒还贴在耳边,里面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催命的符咒。急诊室惨白的灯光打在他湿透的、微微佝偻的背影上,投下一道沉重而孤绝的影子。他慢慢放下话筒,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然后,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急诊室门口。面对护士催促的目光,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砂石,最终只发出嘶哑干涩的几个字:“…同志,再…再宽限会儿…钱…钱一定凑上…” 他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那压抑的颤抖,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至亲逼至绝境的悲凉。他猛地冲进更深的雨幕里,奔向镇子另一头一个多年不曾走动、据说手头还算宽裕的远房表亲家。

几天后,奶奶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些,被挪到了普通病房。那张几乎被各种仪器管子淹没的苍白病容,似乎暂时安抚了死神。父亲王守仁几天几夜没合眼,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守在病床边像个沉默的影子。母亲李秀英送来了简单的饭食,看着丈夫憔悴的形容和床头柜上越摞越厚的缴费单,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天下午,病房里难得安静。奶奶昏睡着。父亲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皮沉重地打架。门被轻轻推开,三叔王守智和他媳妇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手里象征性地拎着几个蔫了吧唧的苹果。守智媳妇脸上堆着假笑,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大哥,嫂子,妈好点没?唉,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我们这几天东跑西走,不断地在想办法凑钱,可是你说这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钱不好凑啊!”

母亲李秀英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没吭声。守智搓着手,凑到病床边,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昏睡的奶奶,然后目光就飘向了床头柜上那堆刺眼的白色单据。他媳妇则眼尖地瞥见了李秀英放在椅子上的旧布包,眼神闪烁。

“大哥,”守智咳嗽一声,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这些天…辛苦你了,我这一直忙着干活,今天好不容易请一天假,就立马赶到这来看看妈,这几天把我急得都睡不着觉,这…这医药费,不少吧?” 他媳妇立刻接腔:“是啊,是啊,听说镇医院啥都贵!大哥,花了多少了?单子给我们看看呗?” 她说着,手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向了那沓单据。

就在这时,病房门又被推开。小叔王守利和他媳妇也来了,守利手里提着一个厚袋子,袋子里装着给奶奶带的饭菜。后面跟着两个姑姑,一个装作哭天抢地,诉说着自己的不容易;另一个站在小叔守利旁边,远远地盯着病床上的奶奶,不敢开口说话。

小小的病房瞬间被这几个人填满,空气变得浑浊而压抑。守利大大咧咧地往病床对面的空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目光扫过病床上昏睡的奶奶,落在父亲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轻松:“妈看着气色还行嘛!我就说,大哥,你就是太紧张,妈命硬着呢!” 他媳妇撇撇嘴,斜着眼小声嘀咕:“就是,瞎紧张,白花钱。”

守智媳妇见人齐了,胆子似乎壮了些,索性拿起床头柜上最上面几张缴费单,翻看起来,嘴里啧啧有声:“哎哟,这一天就好几百上千的……这都多少了?”她扬了扬单据,目光在守利和两个姑姑脸上扫过,“大哥垫了不少了,这后续的钱…咱们是不是该商量着分摊分摊了?”

空气瞬间凝固了。

大姑姑立刻抬起头,眉头紧锁,声音又急又快:“分摊?二嫂,你这话说的!按村里的规矩我们嫁出去这么多年了,爹妈的养老送终,那都是儿子们的事!我们女儿家,逢年过节来看看,送点东西,尽到心意就行了!哪有让嫁出去的女儿摊医药费的道理?这说出去不让人笑话?” 她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唯恐被沾上。

小姑姑也趁热打铁,立刻附和,语气带着撇清:“大姐说得对!是这么个理儿!我们各自也有家要养,日子也不容易,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再说妈一直跟着你们几个过,啥事都给你们操劳,这钱就该你们几个兄弟出!” 她特意强调了“兄弟”两个字,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守利和守智。

守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脸色铁青的父亲王守仁,语气带着赤裸裸的刻薄和推诿:“大哥,你听见没?二姐说规矩在这儿摆着呢!”他抬手指了指两个姑姑,“妈平时帮谁帮得多,谁心里清楚,再说了,妈最偏心谁,大伙儿心里都明镜似的!好东西都藏着掖着,准备都留给谁啊?我们可没沾过光!这到了花钱的时候,怎么着?想起我们来了?凭什么?妈心里最疼谁,这钱,就该谁出!天经地义!”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理直气壮。

守智媳妇连忙把手里捏着的缴费单像烫手山芋一样放回床头柜,往丈夫身后缩了缩,小声嘀咕:“就是…大哥,你看我们家,刚买了房子,真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啊……守利说得…也有点道理……”守智则低着头,使劲咳嗽了两声,仿佛要把自己从这难堪的场面里摘出去,含糊地应和:“咳…咳咳…是…是啊,难啊…”

所有目光,带着推诿、算计、冷漠和理所当然的逼迫,如同冰冷的针,齐刷刷地刺向角落里的父亲王守仁。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凳上,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塌陷得厉害,像一座被抽空了脊梁的山。几天几夜熬下来,他身上的旧外套沾满了灰土和汗渍,皱巴巴地裹着那副疲惫到极点的身躯。他没有回头,只是死死盯着病床上母亲那张在氧气罩下微弱起伏的、蜡黄的脸。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蚯蚓般暴凸出来,微微颤抖。病房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花白凌乱的头发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他大半张脸都藏匿其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绷紧的下颌线和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悲愤和绝望。

母亲李秀英一直站在靠窗的位置,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看着丈夫那几乎被压垮的、沉默的背影,看着小叔守利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看着三叔两口子缩头缩脑的推诿,看着两个小姑子急于撇清的冷漠……积压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像火山下滚沸的熔岩,再也无法遏制!

“够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病房里虚伪的寂静。母亲像一头发狂的母狮,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颤抖。她猛地冲到那张放着缴费单、保温桶和几个搪瓷碗的矮桌前,双手抓住桌沿,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上一掀!

“哗啦——哐当——!”

矮桌被整个掀翻!搪瓷碗、饭勺、啃了一半的馒头、皱巴巴的缴费单、还有那半桶温热的米粥……所有东西混杂着刺耳的碎裂声、碰撞声,天女散花般飞溅开来!滚烫的米粥泼洒在地面、墙上,甚至溅到了守利媳妇新买的裤脚上,引来她一声夸张的尖叫。碎瓷片如同爆裂的冰花,迸射得到处都是,在冰冷的地面上弹跳、旋转,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那声音,尖锐、刺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像极了某个垂死老人胸腔里那颗被至亲反复蹂躏、最终彻底碎裂的心脏发出的最后悲鸣。

整个病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连病床上昏睡的奶奶,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响惊扰,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她深陷的眼角滑落,洇湿了灰白的鬓角。

母亲情绪激动,忍了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像火山爆发似的喷涌而出,她单薄如纸片般的身躯令人心疼,愤怒让她的胸口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指着眼前这些所谓的“亲人”,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血珠:

“王守利!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妈把心都掏给你了!老屋大院给你占了,把她赶去漏雨的猪圈棚子!你管过她死活吗?现在要救命钱了,你说妈偏心?!”

“王守智!还有你!装什么可怜!买房?你买房的钱从哪抠出来的?妈病了你躲得比谁都快!现在来哭穷?”

“你们俩!”她赤红的眼刀狠狠剜向两个惊魂未定的姑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得好听!分东西的时候你们哪次落下过?妈那点压箱底的金戒指银镯子,你们惦记多少年了?啊?!现在要出钱了,规矩倒记得门儿清!”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丈夫那依旧佝偻沉默、如同石雕般的背影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和绝望:“还有你!王守仁!你这个窝囊废!你扛了一辈子!家里大的小的都跟着你受苦,你倒是有本事扛,可你到底扛来了什么?啊?!你扛来了他们的得寸进尺!扛来了我和孩子们跟着你吃糠咽菜!扛来了这一家子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你扛啊!你继续扛啊!我看你能扛到几时!你最好把命也扛进去给他们吧!”

她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猛地蹲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终于爆发出来,那哭声里浸透了半生的委屈、愤怒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病房里只剩下母亲悲恸欲绝的哭声在回荡,混杂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泼洒米粥的馊味和地上碎瓷片折射的冰冷光线。小叔守利脸色铁青,被他媳妇使劲拽着胳膊,嘴唇翕动了几下想骂回去,终究被那哭声里的决绝震住,没敢再吭声,只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甩开媳妇的手,转身就往外走。他媳妇狠狠瞪了蹲在地上的李秀英一眼,又心疼地拍了拍自己溅上米汤的裤脚,也扭着腰快步跟了出去。

三叔守智和他媳妇更是如蒙大赦,缩着脖子,低着头,贴着墙根,连地上的苹果都忘了拿,像两只受惊的老鼠,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被那崩溃的怒火和哭声吞噬。

两个姑姑面面相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大嫂…你…你也别太…唉!” 另一个也赶紧接话:“就是,都…都消消气…我们先…先回去了,改天…改天再来看妈。” 她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慌张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急促和心虚。

转眼间,刚才还挤满了“亲人”的病房,只剩下撕心裂肺痛哭的母亲,病床上无知无觉、仅靠仪器维持微弱生机的奶奶,以及那个始终背对着一切、像尊石像般凝固在凳子上的父亲王守仁。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有那双紧握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一丝暗红的血迹,正缓缓地从指缝间渗出来,无声地滴落在他沾满泥点的旧裤子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奶奶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在一个天色阴沉、寒风呼啸的下午,她在那间弥漫着劣质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走的时候,身边只有父亲王守仁。他握着母亲那只枯瘦冰冷的手,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温热彻底消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那片干涸的荒漠,似乎又深了几分。

丧事办得极其潦草、冷清。灵堂设在老屋破败的堂屋里,依旧是那口薄棺。唢呐声有气无力地响着,远不如二叔走时那般“热闹”。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实在推不开的老邻居和远亲,探头看看,象征性地烧几张纸钱,便摇着头叹息着离开。小叔守利和三叔守智两家,只在出殡那天露了个面,穿着簇新却并不合身的黑衣服,脸上没什么悲戚,倒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

出殡的时刻到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抬棺的杠夫大声地喊着号子,将薄棺抬起。按照乡俗,直系子孙,尤其是儿子们,要在灵柩前披麻戴孝,执“孝子棒”引路。

父亲默默地拿起那根用白纸缠裹的柳木棍——孝子棒。粗糙的树皮硌着他满是老茧的手。他正要将一条宽幅的白粗布——代表长子重孝的“孝布”披上肩头,旁边帮忙料理后事的远房表叔迟疑了一下,低声提醒:“守仁,按老规矩…守义不在了,你是老大,这引路棒该你执…不过守利他们…”

父亲动作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沉默而固执地将那条又长又重的孝布搭上自己的左肩,用力在腋下系紧。粗糙的白麻布摩擦着他脖颈的皮肤,沉甸甸的,像一副无形的枷锁。他挺直了那早已疲惫不堪的脊背,双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根孝子棒,站到了灵柩的最前方。

小叔守利和三叔守智互相看了一眼,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各自拿起一根稍细些的孝子棒。守利皱着眉,似乎嫌那麻布粗糙扎人,只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护着自己新衣服的领口。守智则学着大哥的样子,把孝布系上了,但那布明显短了一截,也没那么厚重。

队伍在凄凉的唢呐声中缓缓移动。山路崎岖,覆盖着薄雪,湿滑难行。沉重的棺材压在杠夫肩上,发出吱呀的呻吟。父亲王守仁走在最前面,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用力,手中的孝子棒深深插入冰冷的泥雪,为他身后的母亲开出一条路。寒风卷着雪粒子,刀子般刮过他的脸。肩上那条厚重的孝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也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着他的肩胛骨,随着每一步的颠簸,更深地勒进皮肉里。渐渐地,那粗糙的白布边缘,在他肩头磨出了一道清晰而深陷的红痕,隔着单薄的旧棉衣,依旧能看出皮肉被重压的变形。他微微侧着头,脖颈的肌肉因承受重压而紧绷着,下颌线咬得死紧,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混着冰冷的雪水,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在下巴处滴落。

守利和守智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守利早已把那孝布扯得松松垮垮,几乎要滑落,他一手扶着肩上的布,一手时不时拍拍自己新衣服上的雪沫,眉头紧锁,嘴里低声抱怨着什么,脚步也显得拖沓。守智则缩着脖子,尽量低着头,似乎想把自己藏在前面大哥的背影里,躲避着寒风和这令人不适的场面。他们肩上的孝布,轻飘飘的,看不出多少压痕。

漫天细碎的雪粒子,无声地落在送葬队伍稀疏的头顶、肩头,落在冰冷的棺木上,也落在父亲王守仁肩头那条被重负压出深痕的孝布上。雪粒很快融化,洇湿了粗麻布,那肩头的红痕在湿布下显得更加刺目,如同一道无声的血泪控诉。风雪中,只有父亲那沉默而挺直的背影,和他肩上那道承载着所有重量的深痕,在苍茫的山道上,刻下了一道孤绝的印记。

奶奶下葬后的第七天,按规矩是“头七”,也是分遗物的日子。老屋那间属于奶奶的小破屋,第一次挤满了人,空气里残留的霉味和药味被一种奇异的、带着贪婪的兴奋气息冲淡了。

小叔守利和他媳妇来得最早,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扫射。三叔守智两口子紧随其后,三婶的眼神尤其活络。两个姑姑也到了,一反上次在医院里的疏离,此刻脸上带着一种热切的期待。

“妈那个旧箱子呢?我记得就放床底下的!”守利媳妇迫不及待地弯下腰,从破木板床底下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小木箱。箱子没上锁,她轻易就掀开了盖子。

“哎呀!真在!”三婶也挤了过去,声音带着惊喜。

小小的木箱里,东西少得可怜:一个褪了色的红绒布小布袋,里面装着几件暗淡无光的银首饰——一对小小的耳钉,一个顶针,一个绞丝银镯子;还有一个更小的布包,打开是两枚成色很一般的金戒指,分量很轻;底下压着几张发黄的老照片和一叠用皮筋捆着的、面额很小的旧版毛票。

这点寒酸的遗物,却瞬间点燃了屋里的气氛。

“这镯子我要了!妈在我结婚的时候答应给我的!”守利媳妇眼疾手快,一把抓起那个绞丝银镯子就往自己手腕上套,动作快得像抢。

“哎!凭什么你要?这成色多好!妈那对金戒指呢?拿出来看看!”三婶不甘示弱,伸手就去抢那个装金戒指的小布袋。

“这耳钉我要!妈就我一个闺女打了耳洞。”大姑姑也加入了争夺,手指精准地捏向那对银耳钉。

“大姐你要耳钉,那这对金戒指该归我吧?我最小,妈小时候最疼我!”小姑姑的声音又尖又急。

小小的木箱前顿时乱作一团。推搡,争抢,压低了声音的争吵和不满的嘟囔混杂在一起。

“你放手!我先拿到的!”

“妈生病的时候你们谁管了?现在分东西倒积极!”

“少废话!按规矩,儿子就该多分!”

“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是妈生的?”

守利和三叔守智虽然没直接上手抢,但也各自护着自己的媳妇,嘴里说着“别抢别抢”、“慢慢分”,眼睛却死死盯着箱子里那点东西,盘算着自家能拿到多少。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片贪婪的喧嚣旁边,父亲王守仁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角落里。他仿佛一个局外人,一个影子,冷眼看着眼前这荒诞而丑陋的一幕。争抢中,那个装着老照片的小布包被碰掉在地上,几张泛黄的照片散落出来。有一张是奶奶年轻时抱着年幼的守仁和守义,笑容温婉。小叔守利穿着锃亮皮鞋的脚不经意地踩在了照片上奶奶的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泥印,但是他现在哪有空去管这些。

父亲的目光在那张被踩脏的照片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没有再看那些争抢得面红耳赤的“亲人”,也没有再看那口被翻得底朝天的小木箱。他默默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

屋外,天色阴沉,又飘起了冰冷的细雨。雨水打湿了院子里坑洼的地面。父亲没有回自己屋,而是径直走向院角那个奶奶住了好几年的、紧挨着猪圈的破败小屋。雨水正顺着屋顶那几个他曾经试图修补、最终又被守利阻止的破洞,滴滴答答地漏下来,在地上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

他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漏雨的屋顶。雨水落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和眼角悄然滑落的温热液体混在一起,流进他紧抿的嘴角。那味道,又苦又涩,带着铁锈般的腥咸,比这三十年来默默咽下的所有委屈、所有不公、所有不被看见的付出,还要苦上千百倍。

他沉默地伫立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被遗忘的石碑。过了许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要吸尽这满院的寒凉。然后,他走向墙边,搬来了那把嘎吱作响、落满灰尘的旧木梯。他试了试梯子的稳固,将梯子靠在那面被雨水洇湿、透着一股霉味的土坯墙上。

他挽起旧棉袄那磨得发亮的袖口,露出同样布满岁月刻痕的手臂。双手抓住冰冷的梯子横档,一脚踏了上去。木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爬得缓慢而坚定,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

终于,他佝偻着腰,站在了那低矮漏雨的屋顶上。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无情地抽打在他身上,单薄的旧棉袄很快被洇湿了大片,紧紧贴在背上,透出刺骨的寒意。他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屋顶的几片残破的旧瓦归拢,试图堵住那个最大的窟窿。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领,他浑然不觉,只是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几片不听话的瓦片,仿佛这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

脚下的屋顶,是他母亲在这世上最后一点栖身的印记,如今只剩下破败和漏雨。他站在上面,佝偻着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固执地想要堵住那不断漏下的雨,也堵住这个家早已千疮百孔、冰冷刺骨的真相。

院子对面,小叔守利那间崭新亮堂的屋子里,窗户紧闭,厚厚的窗帘拉着,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隐隐约约,有模糊的笑闹声和什么东西被打开翻动的细碎声响,从那紧闭的窗缝里顽强地钻出来,断断续续地飘散在阴冷的雨幕中。

“……那对金的……我的……”

“……银镯子成色还行……”

“……这点毛票……晦气……”

那些被风雨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字眼,像细小的冰锥,无声地刺向屋顶上那个孤独修补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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