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爱子孙后代都胜过了爱自己,前两天大老远从城北坐地铁到城东只为送一壶滚烫的鸭汤;只因我姐的孩子发烧了,我姐说是不打紧的,可我妈是急性子,不过来看一看,到底是放不下心的,十一月的夜里寒深露重,还是抵挡不了她马不停蹄的疾驰。
从前,我总是时不时的怨着我妈的。我妈心软的时候万物都要去怜悯,奉献的时候如是蜡炬成灰,但那也丝毫不影响她骂起人来面目狰狞的凶悍模样。刀子嘴豆腐心的本尊无疑。她有时会风卷残云般的卷走你所有自尊,在她眼里那是个可笑的东西。可事实,任何人都不是圣人。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的重量在我妈身上我是有切身体会的。
我也是近些年才发现,我妈其实是胆小的。家里司空见惯的抨击声,她会惊恐;坐错车或按错电梯她会胆怯,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任何一点小事都会让她不知所措,神色凝重。我明白,随着她鬓角悄悄斑白的发丝,我们之间,似乎在转换着些什么。而我,待她却不如她待我我的十分之一。
那是学生时期的一个暑假,我向来有痛经的恶疾。夜里,我疼得滴水未沾,夜不能寐。我妈心急如焚每隔两三分钟就会问我“还疼不疼,疼不疼”,我不吱声,也不忍让她失望;干脆假装睡着。骨肉相连,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疼呢,不停给我热敷,搓热手心给我揉,但凡有点效果,折腾一晚上她也是乐此不疲的;倘若没有效果,她也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全然忘记了劳顿和困意。夜深了,稍见好转,居然又头疼,我始料未及,是血管强烈拉扯和跳动的痛,撕裂着脑袋,牵扯全身,我完全无法支起身体。我妈冷静说着“我去街上买药,”我喃喃着,这么黑又这么晚了。我妈眼神坚定,破釜沉舟之势一晃便不见了踪影。乡村的夜有多可怕,伸手不见五指,毫不夸张,水田、河塘堰乌泱泱的一滩黑水,田梗的树枝影影绰绰,村头巷尾的竹林密密麻麻。风吹过高粱地、玉米地吹得整个夜似乎万籁俱寂,又十分诡异。只剩下草叶子、和不知名的虫子在窸窣作响。二十分钟的路程,一定是硬着头皮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跑过。焦急完全替代了黑夜的恐惧。所以,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勇气呢,除了爱还有什么呢!
高一,我去另一个镇上上学,那也是第一次离开家那么久。我妈知道我黏她,也知道我会不习惯。那天,骄阳似火,热浪滚滚,除了热,整个世界都是明晃晃的耀眼,学校白墙红瓦,夏树成荫,走廊时不时有麻雀和树叶掠过,也穿过我妈的身影。那时,她还风华正茂,四十岁出头,橘色的绸面上衣,黑色干练的西装七分裤,细高跟鞋,发夹高高盘上的发髻,白皙的皮肤,神采飞扬的样子。这夏日的烈阳在一瞬间变得柔和起来,恬静的日光默不作声的照射在她的身上,我心底有一丝暖流划过,像春风,像晚星。她给我带了大个大个的水蜜桃,我神气极了。我在食堂吃着食色无味的南瓜饭,我妈静静看着,有些恻隐,觉得学校伙食太差,怕我吃不好,一眸浅泪在悄悄洇湿她的眼底。饭后,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烈日当空,她的背影有些落寞,从此我要半个月才回一次家,没人陪她,她会孤独的。燥热骤然恢复,愈加强烈。我有些透不过气,心底仿佛也被我妈的泪洇湿了。这些年来,我妈怕我饿着,冷着;而我为我妈辛劳而窃窃的心疼着。
如今,我妈肉眼可见的一天天老去,我却还是什么都给不了她。儿女到底终其一生都是亏欠着父母的。父母的爱如大海如高山,即使爱到无力、爱到枯竭,依然只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