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结婚那天,大舅拉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客人进了他的卧室,相当于贵宾室。母亲告诉我,那就是老赵,我回过头又仔细看了那人几眼,原来他就是那个十多年前差点被大舅从高架桥上扔下去的那个人。
几年后,外婆九十大寿,那天晚上大舅的师弟们和老赵等社会上的朋友留下来继续喝酒。大舅让我守在门外的篝火旁,一边烤火,一边把里屋炒好的菜给他们端上桌。就在那个晚上,我听到大舅、老赵、小国三个当事人对十多年前那次事件的描述,他们相互印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大舅
要说,先得怪你!
大舅抿一口酒给老赵说。
我在林场疏林那年,往山外运原木的时候,遇到泥石流,冲了两辆卡车,死了四个民工。不但贷款买的卡车没了,还借了十几万的月息钱赔了人命。
从你手揽到工程时,缴押金、买工具,包括民工们吃喝住行的开支都是月息钱在撑着。我想着只要这个工程做完,多少能补点窟窿。
老家的民工人情太熟,不好带,说不得骂不得,还经常误事,所以那次的民工全都是小国从甘肃招来的,当初说好的按月开工资,开了两个月开不起了。第一次打交道,民工和我互相都不熟,所以怨言很多,每天都打发人来问我。
我下过苦,知道他们的难处,所以从没欠过民工工资,没钱借钱都要给他们把工钱先开了。所以说你哪怕多少给我一丁点钱,我的心也能稳下子,底下的民工我也就有话说不是。
结果问了你三五次,你总给我打马虎,说上头没拨款,你没钱给我。你手下那谁,对,就是老宋,也没给我过好脸,明明是你们不按合同,倒还嫌我催得紧。最后居然给我将军,说啥干不了走人,离了胡萝卜照样开席。这是人说的话吗?
要搁我年轻时候的脾气,早都不知道把你俩铲了几顿了,也就不会有那天那事,没想到火气是越忍越大,到最后就捂不住了。
要说,其实也怪我。
大舅把筷子搁下。
我也是鬼迷心窍,明明听人说你把车都抵押出去了,可我就是不信,以为是你放口风给我上苦肉计呢,却没想到谁就算再蠢,也不会想出这个传出去纯粹是倒势的主意。
我师父去世前拉着我说,让我不要再和人斗狠,怕我急了忘记手脚上的力气,闹出人命。所以那天之前,几十年间我的拳头就没攥过。
那天你看起来爱搭不理的,老宋还一直在后面冒怪话,我就以为你俩是看我个子矮,好欺负呢。老宋再往我跟前一拢,我的火气就窜上来了,想着算了,不给点颜色,你们不知道狼是麻的。
把你举过头顶,我就想,这就是命,我要杀人了。
其实我心里清白着,把你扔下去,我也就交代了,肯定给拉去枪毙。但是那会哪顾得了这么多,感觉活了半辈子也没受过人这样的气。
大舅给小国和老赵把酒添满说:小国,你跟老赵走一个,他欠你一条命。
小国
小国其实不小,他和我大舅差不多大,两人师出同门,只不过他是小师弟,我大舅是大师兄,“小国”这个名字就被人从小叫到老。我大舅年小的时候肯吃苦,功夫实打实,小国仗着有七八个师兄罩着,到处挑事,每次被人揍完,我大舅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帮他打回本。长大后,他一直跟着我大舅走南闯北,我大舅也拿他当亲兄弟,处处照顾。以至于我外婆经常指着小国说:“小国呀,你就是你苳儿哥(就是我大舅)的尾巴”。
小国已经七分醉,他歪着脖子,说话都舌头打着牙。
苳儿哥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是啥样的人,我心里明的跟镜儿一样。从老早跑外卖刺绣开始,到给林场干活,再到那年的工程,中间除过我做手术歇的那年以外,一直和他在一起。
接这个工程的时候,我哥前面一大摊子事还没搁平,包括我的全部身家都帮他垫在工程上。当初签合同时,写的是按进度支付工程款,结果工程过半,也没见半个钱子儿。
我哥给底下的民工们可是按月结工资,他借的息钱两个月就就见了底,拿不出钱,民工们不乐意,就像我哥说的,民工以为又遇到了赖账的工头,不停地催,还故意怠工,拖延工期。
我哥心里能不急?万一民工真格撂挑子张了底,工程烂尾渝期,不但前面的白干,连最后保命的押金都要打水漂。真到了那一步,他的路真就绝了。你说,他不找你能行?
那天早上,大老远我就看见你们三个人站在高架桥上,看起来都好像不太高兴。我知道我哥是又向你讨钱呢。我就准备过去,看能说上几句好话不。
正往过走着,没想到老宋居然朝我哥垫了个步想动手。
小国跟说书一样,把桌子一拍继续道:
不是吹,我哥啥架没打过,啥招式没见过,一个闪身老宋扑了个空,再一个寸拳,老宋一百几的斤两就躺地上了。
开始我还幸灾乐祸,再看见我哥把你掐脖子抬腰,运一口气举到头顶,我想着瞎了,这事要搞大。
得亏我跑得快,我哥犹豫了几秒,我就抱住他的胳膊说:哥啊,可不敢!人命关天,咱姨跟娃还在屋里等着呢。
算好,我哥心软,把你只扔到了地上,真把你扔到桥底下,肯定给你摔烂散,估计你亲妈也难认出你。
小国说的那段高架桥后来有一次我坐车路过,目测有二十多米,我找参照物大概对比了一下,应该超过三十米,而且底下全是裸露的石头。这么高,就是铁疙瘩掉下来也得锉一层,何况是人。我想一下都觉得骨头疼。
老赵
老赵胖,一脸横肉,几两热酒下肚,大冬天里热得满头大汗。他敞开扣子,圆鼓鼓的将军肚忽闪忽闪的,他瞪着眼睛拿着筷子狠狠墩了一下碗:
甭光提说老苳,去打听一下,我倒是啥时候欠过人的工钱?也是靠的讲信誉,朋友们相信,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看着我大舅。
其实就不是我不给你,实在拿不出。我把上头一打点,再给娃交全款买了婚房,手上几乎也空了。按照合同,确实是按进度支付工程款,但是也得上头先给我,我才能再给你。没想到上头一直光检查验收,拨款却迟迟没个响动。
你催我,我其实也心急,可没有办法,确实没钱。不说这,我当时把我那辆桑塔纳抵押出去,为啥?就是上头有人挑刺,我得去花钱。
我让你等阵子,先把工程好好做着,上头本来就想给咱穿小鞋,这马虎眼再出什么乱子,谁都不好过。
可是你不听么!
你三番五次问我要,让我在人前下不了台,弄得我好像真的是故意拖欠你的钱。老宋也是个直爽人,有啥说啥,也怪不了他,他是为我出头,替我说些不好说的气话,我也不能抹他的面儿。私底下我还给他说别那样冲,谁没有个苦处。
我大舅边听边吃菜,算是同意老赵的说法。
大家伙都瞪着眼睛看着老赵,听得津津有味。
结果那天还是给杠上了,老宋要给我出气,没想到老苳退了一步,一拳就把老宋给撂倒了。一看那招式,我心就想,这家伙!还是个练家子。
老宋瘫在地上,抱着胸膛咧着嘴倒气,我准备过去把他扶起来,没想到老苳转过来一把就把我举过了头顶。我少说也有180斤呢,忽的一下就上了天。
底下就是十丈深的渊,我听见老苳说:飞死你个狗日的!作势要将我扔下去。我心一咯噔,这下完了,从这被扔下去,有一百条命都不保。一时间觉得挺气愤,娘卖*的那些当官的,迟迟不拨款,到头来要了我的命,还要落个黑心工头的名声!我也不敢动弹,害怕一不小心他失了重心。
那几秒真是长啊,到现在我都能记得从他的头顶看底下的景象。
还好小国跑得快,老苳才没做蠢事。
事后,我给你们的工钱还不是到处借的,一方面我确实有点后怕,另一方面我想老苳确实是走投无路了,最后看到他拿了钱,先给工人结了工资,我就认定,这人值得交。
老赵夹了一块兔肉,看着我大舅说:你个怂给我留下心理阴影了知道不?只要做噩梦,内容全他妈是被人从高处往下扔!
这件事的尾声
老宋断了三根肋骨,他要报警,老赵给他说咱错在先,报警就算了。最后给他算了工伤,报销了医药费。
我大舅拿着老赵给的钱给民工把工资付了,还给老宋道了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民工事后觉得我大舅是替他们出头,保质保量完了工。
工程结束后我大舅本来寻思着和老赵结了梁子,准备去其它地方找活干,结果老赵主动找到他,说手底下还有几个项目,问他愿不愿意接。后来他俩成了合伙人,生意越做越顺。
小国有一次喝高了,嘴没把严,把我大舅和老赵那件事告诉了我外婆,我外婆说:好好好,三把刀都归了鞘,以后就不操心了。
我外婆的这句话又牵扯出一个近乎迷信的事情,那天晚上醉醺醺的我大舅是这样给众人说的:
以前有个算命先生给我说,我年轻的时候阳气盛,邪祟难侵,但头上一直悬着三把刀,四十岁后要有三次血光之灾,躲过了往后顺风顺水,躲不过轻则身陷囹圄,重则家破人亡。
第一次是我家建新房,先生让我躲出去,说直到瓦上房之前不能回来,我听了。后来家里建房时确实不断有人来找事,我娘好言好语把他们全打发了,要是我在家,见红是肯定的。
第二次就是林场泥石流那次,我本来是要跟车下山的,临时有事耽搁了一下,结果下山的四个人全部叫泥浆给埋了。
第三次应该就是和老赵的那事,还好,也躲过去了,后来还是老赵带着我一起干活,才有了现在的光景。
我大舅举起酒盅碰了一下老赵的酒盅问:你说,你算不算我的贵人?
老赵把酒一饮而尽,搂着我大舅答:你没把我飞死,给我留了一条命,你是我的贵人,你是我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