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可以杀死一个民族吗?我以为不能。贫穷可以杀死一个人吗?可以吧。
在贫穷之上的,或者说更悲观的是离别、潦倒、无所依赖。
从经济匮乏的年代过来的每一个人,都对贫穷有着一种深层次的恐惧。畏惧饥不择食的生活,畏惧再一次的粮食没收,畏惧资源融合。种种的畏惧来源于不信,其实也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理由。
调查显示,百分之70的老年痴呆患者,会选择捡拾垃圾,出现在老年痴呆的前期和中期。还有一些人脑梗后,人格发生改变,也会选择捡垃圾。当这些人不把捡来的垃圾分类、整理,而仅仅是傻傻地堆在屋子的某个角落的时候,这说明了一切。
利用磨牙齿的时间来想讲诉的,便是这样一个心里的匮乏要依靠捡垃圾来填补内心的老头
2007年的秋天,李天树老伴离世,辞世原因是尿毒症。发现尿毒症时已是晚期,随之而来的是各类的并发症。而透析治疗会花费巨款,唯一的儿子不愿拿钱出来,老头更是没有什么积蓄,于是半推半就地几乎算是放弃了治疗。与老伴相伴的47年就这样匆匆而去,心里漏了一个窟窿,狂风和尘沙纷纷来袭,再多的东西也无法掩埋离别的痛楚。
47年来相守的点滴在浑浊的大脑中突然清晰起来,甚至于生活的琐碎和争吵都变成了如同月光一般远远发亮的物质。想到老伴的一生跟着他从来没过过一天痛快的日子,经济上的敝帚自珍,带来物质上的匮乏无力,以及言语上的互相攻击。对自己的怨恨好像如何都排解不了,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演越烈。在人去世后才想着弥补,这无论如何都于事无补。李天树也是知道的。
除了让自己的生活苦一点再苦一点,他没有别的排遣途径了。
他住在一个不足30米的平房里。刚开始拾荒时,垃圾都还散乱的放在屋子里,慢慢地屋子里装不下了,连床上都堆满了塑料瓶和纸壳子,他则睡在房间的角落里。满屋子的垃圾都是重要的,都是用来供奉的,最低贱的是他自己。屋子里散发出酸菜加上臭豆腐的味道,依稀中还闻得到纸壳上被野猫尿过的臊气。这样的环境,普通人必然是无法居住的,
但李天树在这样的房间里反倒睡得很沉,之前的痛处也一点一点的消退。说不清是不是垃圾和臭味治愈了他的人生?
后来房子堆不下他的垃圾了,于是他将垃圾堆在了院子里,木头和硬纸随意地摊着,大的塑料水瓶里面还灌满了雨水。越来越多的人会绕开他的住所,越来越多的人反感他,越来越多的人对他不满。
刚开始邻居会来劝说。
“大爷,咱把垃圾堆一堆房家里吧。居委会有人反映情况了。”一个人隔着窗子在外面喊道。
李天树装听不见,继续在屋里假装酩酊大醉。他的假装十分逼真,他几乎是不敢睁眼睛的,就听着窗外的声音硬生生的响着,一下午的时间只留下黑色的晕眩。
而那只名为土豆的泰迪,不知是为主人出气还是以操翻宇宙的意志狂叫不止,尾巴上的毛笔直竖起。就是这样一只招人厌烦的狗,却弥补了一个老年人的生活。捡垃圾和喂养土豆,成为了生活中消耗时间的利器,干裂的时光席卷了这样颓废的楼宇,无畏的岁月真的没什么敬畏可言。
刚养土豆的时候,老伴仍在,喂养它的事都成了老伴的。于是狗仗人势愈演愈烈,只要老伴在,这畜生就脾气暴躁,冲人狂吠,打它亦是无用。有好几次想把它扫地出门,最后都以老伴的眼泪为结束。当初是李天树带它进门的,老伴常说,“谁带回来的,性子最像谁。果真和你一样,又臭又硬。”每每他听了,都扬手要打那畜生,比划几下,就罢了。慢慢也是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了。如今与死去的老伴相连的可能只有这条狗了,儿子无用。
老伴去世后,对这曾经厌恶万分的畜生反而多了几分怜爱,想必是它身上有与过去的牵绊,也许是习惯了一个闹哄哄的存在了。“只有动物啊,不嫌贫爱富,都离开了,你这畜生竟不离开,与我这糟老头子在一起,吃点菜汤。”他常常对着土豆说些这样含蓄的表扬的话,不能直白的表扬,是他对人的一贯作风,想不到对狗仍是一样。唤土豆为畜生,我们也就先视为别样的怜爱好了。
对它的喜欢随着时间的渗入而加深,但是还是通过一件事,李天树如铁的心窝被熔铸了。那是老伴离开后的3个月后,他和土豆一起去墓地看她。那狗看着墓碑上老伴的照片,竟然用头去蹭那墓碑,那颗小头上面沾满了雪花与冰碴。就在大雪纷飞的日子,干裂的脸上流过热泪,像是雨水浸透的沙漠。寒风吹过,寒意更浓,随着黯淡的岁月一起尖峰。他决定让土豆留在那里陪她,不管这到底是不是她的意愿。于是那一天,不管土豆如何紧跟他的背后,他都没有回一次头,在他上车的瞬间,土豆拼了命的往上窜,成功了。但是他狠心的将他赶了下去,上车后,他加大马力一心想要回家。他以为老伴需要土豆的陪伴。
车子开出3公里的时候,渐渐看不到土豆的身影,那样干涸的沙漠中也降下了雨淋。纷乱的雨夜,就像纷乱的人心,不明就里。终于了无牵挂了,那全部的牵挂也许都留给了亦真亦幻的过去,而他不需要那种清薄的依靠。但“我想活在你身边”的那种意念,却好像浸入了心里,他好像听到了土豆的话。他继续开着,只是速度变慢了。
车子开出5公里的时候,那道光芒出现了。土豆那小短腿就那样奋力的跑着,这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它只是不想你一个人。它呼出的哈气阻挡了它低矮的视线,但它无所畏惧,一心向着前方。迷路的鸽子,也会迷途知返。但土豆不会,它只是想待在那个对他不太好的人身边。李天树停下了车,此时他认了,心中的复杂的情绪终于凝成如注的眼泪,土豆像往常一样跑来他身边,像他从未要抛弃它那样。
时至今日,他依旧记得它对着他呼出那口滚烫的热气,还有它眼睑下凝结的冰碴,它就那样刺痛了他。遂而,带他回家。这是它自己的意念也好,老伴舍不得他自己也好,善始善终了。
两人一狗的组合,变成了一人一狗。不同的是他待它好了,伙食没有变好,还是喜欢对它碎碎念,但是从心底确实更好了。他们出门爬山,它爬得快在上方等它,下午去拾荒,土豆不懂洁癖,和哪样垃圾都玩得很好。它和偶尔围观的人,玩得也很好,它总是不怕人求抱抱。有时它脏兮兮的毛,也会吓退人群。但它开始听话,只要李天树说,“土豆”。它就乖乖地回到他的脚边,独自的玩着垃圾。
平静的岁月好似没有尽头,稀松平常的岁月变成了如松饼一般柔软的东西。尽管面对猝然的别离,也好似被抚平了难缠的折皱,变得如信纸一般的光滑,与信纸一般带着时间沉淀的味道。
我很喜欢看到那个破败的房间,夕阳斜着进入房间,先照在了土豆的背上,眯着的双眼先是睁开一点点,又合上了。再轮到李天树,他坐在了一个老旧的藤椅上,随着岁月的沉淀摇啊摇。他注视着被垃圾堆满的,只留下一个细小的窗口。说不出他是在看屋外,还是在看那细小的圆窟窿。不消多久,眼睛便和土豆一起眯上了。
“我们所定义的幸福是不同的,把钱花在那无谓的治疗上,最后你和我都只有死路一条。生命确实是不分贵贱的,但是每个人剩余的长度是不同的,所衍生的意义,我与你们也是不同的。很多东西无可奈何,面对现实我们仅能说放弃,虽然一切十分残忍。如若是拿你我的生活去换苟延残喘的生命,我是没办法的。”是梦,李静筗的话再一次响起,对生活巨大的轰鸣,让老头的眼泪在闭眼的时候缓缓渗出着。
那样荒芜的岁月好似没有了时间的桎梏,沉浸在这样平常的流逝中,是一种当局者不明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