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是湘鄂交界的大山深处，一条清幽山谷。

连日来，官军平叛不利，双方互有进退，缠斗不休，而这山谷内，刚刚结束一场鏖战。此刻，山坡上溪水旁，交战双方的尸首交错遍布，几匹幸存的战马恢复了镇定，正吃饱了野草，在溪边饮着已经泛红的河水。

忽然，溪畔有人轻声呻吟，良久，坐起身来，从服饰上看去，是一名官军小校。

（二）

杨麟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眩晕，举目四望，除自己之外已再无生者。

昨日，将军命令官长带着这一哨人马，在向导的指引下穿越山间小路，星夜驰援友军，意图对这一支叛军形成合围。

经过彻夜行军，清晨抵达谷内时已是人困马乏，官长下令就地休息，饮马用膳。

却不想，那本地向导是个细作，叛军早已在此布下埋伏，大队人马如鬼魅般从天而降，铺天盖地杀入人群，顷刻间便已有数十弟兄做了黄泉路上的糊涂鬼。

杨麟慌乱提起军刀，招呼身边的几名袍泽布防，可刚跑出几步就被身后一名叛军骑兵用铁棒重重砸在后脑，人事不省。

（三）

想到此处，杨麟后脑又一阵剧痛，挣扎着爬到溪边，猛灌了几口清凉凛冽的溪水，胸腹间的灼热方才稍有退却。

杨麟顺手摸起一柄军刀当做拐杖，艰难走了几步，就看到了二郎惨死的尸首。

又走几步，史思远、牛娃、黎进等几人也相继出现，均已阵亡，唯独不见了彭顺。

昨天还在谈笑风生的一队人马，眨眼间已经全军尽墨；不久前还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同乡好友，如今已经阴阳两隔。

（四）

数月前，杨麟鼓说一同长大的好友二郎、史思远、牛娃、彭顺、黎进等人投军报国，这些人中唯一读过几年书的杨麟说：“大丈夫当悬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一番煽动，听得其他几人热血沸腾，不顾家小苦求，随杨麟前往募兵司。

一众乡里送至村口，洒泪分别，杨麟心有不忍，转身说道：大家放心，我杨麟对天发誓，一定照顾好几位兄弟，有朝一日必当衣锦还乡，不负家乡父老的厚望。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此次投军还有一个目的：

杨麟与张大户家的二小姐玉芳已经情意暗合，私定终身，但张大户咬定非二十两聘礼才肯嫁女。

从军，每月关饷二两，如能拼得一年，则自己的终身大事就有了着落。若是运气不坏，再能谋得一官半职，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果然，由于叛军来势汹汹，流寇四起，朝廷对于主动投军的人一律从优录用，杨麟因为是几人中的领袖，又识文断字，被委任做了一名什长。

（五）

望着眼前的遍地狼藉，想起乡亲父老的殷切嘱托，想起自己对玉芳许下的海誓山盟，杨麟心如刀绞，万念俱灰，决意举刀自刎。

这时候，旁边树林中忽然跑出一头水牛，身后跟着一个山村少女。

少女闪着一对漆黑清澈的眸子，惊愕看着眼前这一幕，良久，才壮着胆子走上前说道：你们打仗，惊了水牛，我追了好久，没想到它竟然跑到这里……

咣当，杨麟再度感到头疼欲裂，一阵眩晕，手里的军刀坠地。

（六）

少女叫做二妞，跟着爷爷在山里做猎户，顺便种几亩水田。

杨麟被二妞用水牛驼回了寨子，爷孙两人温良淳朴，一番悉心照料，杨麟终于一天天恢复起来。

此后，杨麟就留下来，跟随爷爷进山打猎，帮二妞下地插秧，管它山外风云激荡，管它山外乱世纷争，安心在这十几户人家的小山寨里遗世苟活，也落得自在无忧。

再后来，杨麟与二妞两人成了家，生了娃，不久后，爷爷生病故去，只剩杨麟一家三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凝固下来，仿佛一天就已是永恒。

只是，杨麟时常在日暮时分坐在门口，久久望着山下的河谷，一遍遍低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七）

山外面，平叛之战一打就是好几年，却依然未能分出胜负。山中岁月，恬淡不惊，杨麟觉得，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能得以世外避祸，已是可遇不可求的幸运，如此终老一生，大概就是宿命。

没想到忽然一天，一队叛军路过此处，进山打探，正巧遇到独自下地种田的杨麟。

一名将领坐在高头大马上对着杨麟大喊：这位小哥，大丈夫当悬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岂能在这田间地头苟且一生？

说罢，不由分说，命人拉了杨麟入伙，随军下山。

（八）

又是几年后，叛军势力范围已经日益壮大，杨麟也因为屡立战功，由一名军士，官至马队营管带，统领上千精锐骑兵部队。

随后，叛军将战线推至长江沿岸，兵临安庆城下。只要打下安庆，就有了沿江直下攻打都城金陵的桥头堡。杨麟作为主将极为信任的心腹，也随军前往。

三月后，安庆城破，杨麟的部队一马当先，开进城内。

（九）

连年征战，安庆城内已是十室九空，破败不堪。

但即便如此，叛军依然兴高采烈，欢呼着要抢银子，抢女人。

几年间，杨麟对此已经见怪不怪，这是叛军作战的最大动力来源，奸淫捋掠的行为从来没有停止过，军纪无法约束。

不过，杨麟还是带了一个百人卫队，赶赴安庆将军府，希望能抢先一步接收官府文档，以便向大将军汇报。

一进府门，就有探子来报：守城将军已经兵败自尽，只抓到部分家眷。

杨麟不置可否，吩咐带上来。

将军夫人被带到近前，与杨麟注视良久，双双惊诧至极。

（十）

安庆将军的夫人，闺名叫做张玉芳，正是杨麟少年时青梅竹马的张家二小姐。

杨麟惊喜交加，忙上前问话。

玉芳也认出杨麟，愕然之余，说道：好，你还活着。

杨麟泪如雨下，问：玉芳，你怎会在这。

玉芳惨笑：杨麟，你可知道安庆的守城将军是谁？就是你当年的兄弟彭顺。那一年，你们河谷遇伏，他逃得一命，重新归队，积累军功，竟做了将军。回乡的时候对我说，你们兄弟几人已经全部战死，向我求亲。我既嫁了她，当然是随他守城。今已城破，夫君殉国，我自当追随他于地下。想不到，上天垂怜，我终于还是和你见了一面。

杨麟泣不成声说道：玉芳，不要死，余生有我。

玉芳摇头：来不及啦麟哥，我已经服毒。将军百战死，壮士暮年归……我好想念咱们的村子，想念咱们一起的小时候，我们一群人在一起无忧无虑，那么要好，如今却杀得你死我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罢，玉芳毒发身亡。

杨麟紧抱住玉芳的尸首，喃喃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为了二十两的聘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