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异言堂双月征文之失格。
人们说,周罗玲和林罗州是死党,死党中的死党。
可要说到最初,并不是这样。那时,她们不过一年级或者二年级,开学第一天,老师按着花名册念名字,听到的学生答“到”。念到“林罗州”时,却无人回应。等了几秒,又念一遍,依然无应。这时,一个女生举手站起,老师,你叫错了,我叫周罗玲。那年轻女老师真以为自己读错,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连忙低头细看花名册。这一看不要紧,脸更红了——根本没错!嘴里立刻呛起来,我点的就是林罗州,你胡搅什么!周罗玲正欲顶回去,角落里蔫蔫地发出一声“到”——像懒猫轻轻“喵”了一声。全班哗然。也不知谁起的头,唱起来,林罗州、周罗玲,周罗玲、林罗州——,女老师喝止不住,把花名册往黑板上一摔,捂脸夺门而去。校长赶来,才勉强压住场面。
第二天,林罗州和周罗玲二人的名字齐齐上了校门口,全校通报批评,并罚扫全校女厕一周。读完通报,周罗玲当场翻了个天大的白眼,这个白眼后来成了她的招牌表情。有人为此专门做成微信表情包,取名“玲式白眼”,5元一组,销量火爆(至于周罗玲收没收版权费,不得而知)。而当时,那个甩给林罗州的白眼,林罗州根本没看见,因为她读完通报,又埋头看书去了。
扫厕所的头几天,相安无事。到了第四天,有同学跑到老师办公室,称林罗州和周罗玲在厕所里打起来了。老师一头雾水,问也问不出名堂,只得跟着往五楼跑。赶到时,门口挤满了人,却约好了似的集体静默。只有一只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滴——答、滴——答,顽强地滴着水。林周二人扭抱在雪白的瓷砖地面,一人扯一人衣领,另一人抓另一人的发辫。断成两半的黑框眼镜,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水洼里。一切仿若被迫停滞许久,除了那持续的、空洞的水声。忽然,不知是谁,被踩痛了脚,发出一声惊叫,人们才恍然醒觉过来。七手八脚地拥进去,拉扯的拉扯,安抚的安抚,传递诡谲的微笑。周罗玲趁乱咬了林罗州肩膀一口,林罗州正弯腰捡眼镜,吃痛,手一挥,玻璃镜片当即划破周罗玲的脸,鲜血连连。问她们因何打架,谁先动手,二人撬口不开,倒有默契。结果就是,处分升级,继续罚扫厕所,直至改过自新。说到这里,周罗玲撩开刘海,指给我看额角那道浅粉印子,说是林罗州当年的罪证。
偏偏老天爷爱开玩笑。她们两,个头相当,胖瘦相近,皮肤均是白皙,就连脸型也有些相似。若不是林罗州戴眼镜,十有八九会被认错。她们的成绩也咬得相当紧:如果林罗州考一回第一,下一回周罗玲准会考回去。二人的排名就像正余弦曲线,一上一下,没有什么悬念。到小学毕业时,她们已然是花园路小学唯二的尖子生,同时也是少先队大队长和副队长,齐齐保送进兰县第一中学(当地最好的中学)——又同学了六年!
第一次注意到她们,是在一堂学院的新生课上。听说教室安排在校园东边的旧教学楼,不好找,便早早出了门。转了许久未果,眼看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逐渐焦灼。无意中望到茂林后露出一角青瓦檐角,不管不顾走进去,才知蒙对。只是,课已开始,有些踌躇。顿一顿还是猫着腰红着脸往里走。后排靠窗正有一空位,连忙坐下。待汗缓缓收了,心静下来,才体味出脚尖一阵阵生痛。那是一双仍在磨合期的新鞋。妈妈非要买。她说一双好鞋子,才能陪我走得更远。更远?那现在算不算远?我默算着这座城市和家乡之间的距离。有风从窗外吹进,带着夏草的气息。天边不知何时亮起一颗很亮的星——夜晚已经降临了呀。妈妈此刻,已经躺在床上了吧?她是不是也正看着这颗星?如果是,肯定也会像我想她一样想我。鼻头酸涩,星星在眼眶里打起了晃。
“那是金星。”有人在我耳边说。
我掩饰着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湿意,才扭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孩。白皙、消瘦,镜片后的眼睛很亮。我点点头,算是回应。她微微一笑,又和身旁的女孩低声说笑。不知怎的,她的脸色忽地一变,闷闷啃起指甲来。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甲已被咬得支离破碎。另一女孩默默地望她一眼,不再言语。我心想,这就是女孩之间的友谊?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真正的朋友,更别提女孩朋友了。唯一能算的,只有一同长大的凌强。但就连他,如今也变得难以捉摸。自从我考上大学,潘姨的眼神变了,仿佛参杂着别的东西,让我无端地感到疲惫。
我装作专心听课,眼光却总忍不住瞟过去。两女孩很快和好,又凑在一起低声说笑。我告诉自己,我跟她们不一样,这世上有比耍性子更重要的事。可仍旧烦闷,只好抱紧双臂,努力让自己更冷漠一些。
我和林罗州分到同一间宿舍。住在一起后,我暗暗观察,发觉她爱读书,性子静,也从未拿腔拿调地使脾气。我渐渐疑心那天新生课上,是否看错。好几回熄灯后,听到对面床上窸窸窣窣,起初以为是老鼠。细听过后,才断定是她躲在蚊帐后低声啜泣。也许,她也在想家吧。这样一想,心头的警惕渐松,对她便多了一些体贴。我猜她也觉察到,言语和脸孔柔和几分。
一天,她照例坐在书桌前读书。我在另一旁写英语试卷。书角不经意带翻水杯,水涌出,沁透了纸背。我扯出纸巾帮忙擦拭,情急间露出乡音。她好像被烫到,手指一弹,可那分明是凉水。正当我不知所措,周罗玲推门进来。林罗州没头没脑冒一句,“她也是,兰县的。”我想她指的是我。她二人飞快交换一个眼神。不过转瞬,周罗玲哈哈笑道,“搞不好,你也是一中的?”说完,又笑。我摇手否认,连说不是,我那高中不值一提。周罗玲不再追问,拿起那本湿透的书,寥寥翻动。
因着同乡的关系,我们渐渐熟络。我曾问她们,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林罗州说想当作家;周罗玲说还没想好,可能先去游历世界。相比之下,我的目标太不值一提,便没好意思说出来。我多想她们再追问一次,可她们谁也没问,只是笑笑。那笑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刮得我心刺痛起来。我想她们以为这是礼貌、是客气,但在我看来却是一种由上而下的俯视,我讨厌这样。讨厌这吉光片羽的假装亲密。
我记得我们在一家小店吃麻辣烫,是周罗玲提议喝酒的。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含着那冰凉的琥珀色液体,不敢咽下去。她笑,说别紧张,第一次总是最新鲜。她说得没错,几口下肚,我眼前仿佛蒙上一层五彩纱巾,一切鲜亮得梦幻起来。我们贴脸、拥抱、亲吻,像三个十足的傻瓜。头重得好像要从颈项弯折下去,林罗州努力撑住我,在我耳边喃喃细语,说喜欢我,喜欢我的坚强。她又在说客套话,我不愿理睬。再说,酒劲一篷一篷地上涌,我也顾不上。天在转、地在转,树啊影啊,都坐上了旋转木马,而我,站在中央,傻笑地看着它们。一瞬,或许不到一瞬,思绪飞回兰县,飞回那间我和妈妈住过的旧屋子。屋子也跟着旋转起来,只有妈妈——倒在床榻上的妈妈——一动不动。我明明如此快乐,却止不住悲伤。因为总有一个声音,像火花塞一样噼啪闪现,“你不应该甩开妈妈寻欢作乐。”我借着酒劲质问,“我只想做一个单纯的女孩,有什么错!”声音沉默了,像迷雾中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我彻底昏了过去。
就像我在开头讲到的,她们最初几乎是死对头。后来在一所中学同学六年,这六年间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她们究竟如何变成挚友。可每每触及这个话题,她们或佯装没听见,或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态度让我烦闷。我再一次断定,她们并非把我当真正的朋友。朋友应该像妈妈和潘姨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时光像天上的云,倏忽而过。转眼,到了大二上学期。我接到一个电话。凌强打来的。妈妈生病前工作忙,常把我托付给他家。一来二去,日子长了,潘姨笑说吃了她家饭就得是她家人。那时年纪小,不懂事,稀里糊涂叫了好些年“嫁娘”。长大后,才知这二字另有深意。我不喜潘姨提以前的事,更烦凌强吊儿郎当。但不多的好人里,只有他和潘姨可以帮我关照妈妈。凌强高我一届,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就在县里找了个混日子的工作。有什么风吹草动,他总要打电话告诉我。其实现在的我,对他唠叨的那些琐事兴趣寥寥,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多少“新闻”。但我还是接起电话。
一接通,凌强就在那边嚷起,“幸亏你读的是我们这所烂学校!”我猜他又在大惊小怪,便没接话。
“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兰县一中的新闻啊!”我本想忽略,忽然想到那是林周她们的母校,便问,“怎么了?”
“我转你看。”他挂了电话,微信声响,是一条新闻网址。我点开一看,标题一行莫大的黑体字——淫魔校长,猥亵少女逾百人!我吓得手一抖,关掉页面。电话又响,还是凌强。
“看没看?”
“嗯。”
“我都替你后怕——“
“幸亏你没考上!不然你看,多吓人呐,搞不好——”
我厌恶他说起我中考的事。那年兰县一中分数线657分,我考了656。一分之差,跟凌强做了校友。高中三年,拼命做题,只为洗刷这一分之耻。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还是顶上去说,“什么叫幸亏?幸亏我倒霉是吧!”他絮絮叨叨说不是那意思,只是担心我。又嘱咐我独身在外,凡事多一百个心眼。我嗯啊敷衍过去。挂断后,又点开那条新闻,越看越惊心,心想他说得对,是“幸亏”。幸亏我没考上。那优等生林周呢?她们有没有“幸亏”?我犹豫着要不要转发,也许她们知道些什么。最终没有发,我想是我学会了“分寸”。
又是一个深秋夜晚,月色依旧撩人,只是带着莫名的潦草,像麻辣锅剩下的菜梆子,徒劳地翻涌,再也不会被人夹走。啤酒瓶散落一地,没有十也有八瓶。主要是她们喝,那不是愉快的喝法。当她们一杯又一杯灌下去,我猜到她们应该看到了新闻。
周罗玲给我和她的杯子倒上酒——林罗州醉得趴在桌上,人事不省。不等我端起,她仰头喝了。
“我猜你也看到新闻了。”她擦擦嘴角说。
酒杯里的白色泡沫,兀自破碎着。我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外国小说,内容全然忘了,只记得一个细节:带礼帽的男人一看到啤酒泡沫,就嚷嚷头疼。我问过妈妈,泡沫真会让人患头疼病?她笑了,笑得格外明媚,那时她身体还健康,不想一年后便患了病。我忽然很怕听到周罗玲接下来要说的。
她迟迟没有说话,摇晃着手里的酒杯,出神。过了许久,醒悟过来似的,扬起头,问,“你说,那里有多远?”
我顺着看去,她说的是月亮。
“以前有个叫阿姆斯特朗的人,把脚印留在那里。很多人说他撒谎。”她眼神里闪动着莫测的东西。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疑惑,但还是顺着话题说,“2012年他去世了。那时我们高三。”
“高三?”她依然笑着,但眼眶轻微收缩一下。“那他有没有撒谎,再也说不清了。”
我含糊着,“其实,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深深地、久久地看进我的眼睛,久到我以为说错话。然后,她若有所思地重复,“是呀,去看看......”
那天,我们坐到很晚,周围的食客离去,汤锅发出苟延残喘的热气。周罗玲靠在我的肩头,轻轻抽泣。
余光里捕捉到纷扰,定睛看去,街边的大树撼动,一团暗影从其间挣扎出来。它扑棱翅膀,用锐利的眼睛直视着我。我吓得一滞,犹豫着是否叫醒林周。转瞬,它展翅飞起,越飞越高,直至再也看不见。是消失了,还是彻底融入庞大的黑夜,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收回视线,移向她们。我不知道,我也害怕知道。潘姨那奇怪的眼神,摇曳在橘色的炉火里。霎那间,我明白了。难道说,她已经和妈妈达成了共识?我闭上眼睛,然后,一口气吹灭了那残留的火焰。
那天之后,我们很少遇见。准确地说,是我在回避。我把自己整天整夜泡在自习室或者图书馆。如果在校园远远望见,便抱紧书包调转方向。有一回没来得及走掉,林罗州跑过来,问我怎么好久不见?我撒谎说,忙着打工赚钱。语气里有刻意的生硬。她脸上的笑顿时僵住。我硬住心肠,不再看她,转而望向路旁的足球场。那里有一群踢球的男孩,其中有个穿红色球衣的,用膝盖交替垫球。他似乎非常擅长,球一直没有跌落。周围的人渐渐围了过去,齐声数着数,一、二、三、四......我就势装成被吸引的样子,分外努力盯着球。其实我一直感觉到她们,感觉她们把目光密密地扎在我的后背,有一点痛更有一点痒。但我不能动,如果现在动了,就告诉她们,我在留心,在假装。这时,人群爆出哗然,那球终于从膝盖跌落下去。红衣男孩跑去追逐,人们三三两两散去。等了一会儿,我缓缓地、慢慢地扭过发了僵的脖颈,发现她们早已离去。有些东西彻底破碎了,我再也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这天,吃完晚饭,路过那家我们常去的麻辣烫店。老板娘忽然拦住我,小妹呀,怎么不来烫菜了?
哦,我,我要考试了。
她把我扯到大树旁,悄声说,那两个老跟你一起的女孩呢?
她们,也考试——
小妹呀,她拍拍我的衣袖,阿姨看你朴实,想提醒你一句话。
什么?
别跟那些人混,当心学坏。
一群学生模样的人聚在店前,她很快撇开我,去招呼新客。插肩而过时,依稀听到他们在谈论一桩闲事,说到半截,嘻嘻哈哈笑闹起来。当初与林周在一起的日子,与之何其相似。我仿佛记起什么,便翻出凌强之前发给我的新闻网页。点进去,页面上却显示“404”错误代码。又点了几回,依然查无此页。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兰县一中”,查到的是一些常规报道,包括学校介绍、高考喜报等等。好像被轻轻抚平褶皱那样,心底缓缓变得妥帖、轻松。看吧,是假的!是假的!我几乎想拨打凌强的电话,咒骂他,这个不明真相的傻子!我懊恼自己后知后觉,如果早点开这个网页,不就什么事都没了?——转念又想,她们的醉酒、不明所以的谈话,难道都是做戏?又是一场耍性子?我一想到为此暴露了自己的软弱、胆小和假装,又深感挫败。连带着把她们一同愤怒上。脑子里纷纷扰扰,几乎分不清,到底希冀这新闻是假的还是真的了。
余光里多了很多脚步,像电影快进后,画面重叠在一起。交错的、裹在不同布料里的腿,迅疾着,追赶着,渐渐稠密。他们为何往一个方向跑去?我撇开与内心的对峙,专心听着那些脚步和喧闹。可不论他们说什么,都宛若蝇虫嗡鸣。有人撞痛我,是那群刚进店的学生,他们好像得到消息,也往那方向跑。我被簇拥着,不知不觉也加快了脚步。
红墙前的广场围了一圈人。莫不是围看广场舞?可广场舞有什么可稀罕的。我用手拔开一个又一个肩膀,一个、两个、三个......心里跟着默数着。恍惚间,有滴水的声音,一滴、两滴、三滴......它的频率与我同了步,步步计较。那是一只年久失修的水龙头,孤零零地从白色瓷砖墙伸出来,我仿佛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就像挡在眼前的人,怎么也拔不完。我明白了,这是时光的隧道,他们牢牢挡着,为的是不让我获知时间的秘密。我沉重地拔动着、前行着,像翻越一座座陡峭的山峰。终于,在那个尽头,我看到了我此刻最想看到又最害怕看到的。是的,她们纠缠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像在厕所里打架那样。然而,下一秒,我觉出了不同。她们不是纠缠,是怀抱,林罗州倒在周罗玲的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只折了戟的白凤凰。深红色的液体,蚯蚓般可耻地蠕动,我双脚一软,瘫坐在地,瞬间被它们缠绕。
狂风扫尽阴霾之后的一个早晨,我和周罗玲回兰县参加葬礼。这是我第二次参加葬礼,第一次是爸爸,那时还小,以为葬礼不过是打打闹闹,吃吃喝喝,还有不认识的人打板弹唱。只是疑惑,一直睡觉的爸爸,脸上为何那样红。
现在,我明白了,他不是睡着,脸上也不是红晕,是专门给死人打的胭脂。一想到林罗州稚嫩的脸庞,被这些粗糙的粉末污染,我几乎呕吐。我和周罗玲行过礼,退到一旁。在一众悲声中我们像两个走错戏台的小丑。有几个瞬间,我惊慌地以为林罗州便会从那里站起来,亲热地拉起我们的手。可下一秒,我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听到耳旁无尽重复的陈旧哀乐,发疯地想,她得多失望呀。如果一个豆蔻年华的死亡,和一个寿终正寝的死亡,可以划等号的话——
人群躁动,一个中年女人冲到周罗玲面前,劈头盖脸打起来,嘴里咬着劲,“你害死我女儿,你还有脸,还有脸——”周罗玲低着头不躲,也不还手,沉默地接受巴掌和拳头。不知过了多久,女人被人挽住双臂,往地上一坐,叉开腿痛哭起来。周罗玲蹲下去,把阿姨搂在怀里,两人抱头哭泣。
葬礼过后,我跟周罗玲约好第二天在高铁站见面,一起回学校。左等右等她没来。却等来了凌强。
“你来干什么?”我没好气。
“我,我送送你。”他身穿一件笨重的绒面羽绒服,不知是不是不合身,人一动便沙啦沙啦响。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悲。
“要什么送!”嘴上犟着,眼眶却酸了。我别过头不看他,他脚边放着一只鼓囊囊的布袋。那布袋碍眼,我踢了一脚想转身跑开。
“陪我吃碗面吧。”他脸上有种微妙的神情,我心软了。
当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面前时,我不由想起有一回我和她们,也是吃过面。当时,林罗州埋怨不如家乡的面好吃。我信口开河,说我妈下的面世界第一。只是这世界第一的面,还不及下,说话的人就不在了。死亡是这样微不足道。眼泪终于滚滚而落。
我抹一把鼻涕眼泪,说,“你快吃。我还要赶车。”
他专心抠着桌上一个老旧的疤痕,好像有莫大的吸引力。
我烦闷起来,“你到底干嘛!”
“她不会来了。”他说。
“谁?你说谁?”
“你那个朋友。”他很快埋下头,但我还是看到眼神里闪过微弱的怜悯。
“什么,你到底说什么?”
“她昨天夜里去过你家——”我想问你怎么知道的,但所有的问题,停滞在脑海。无所谓了,不重要了。我感到异常疲倦,所有的声音被推得很远,好像隔着波浪。
我想起遥远的往事,小时候去江边游泳,有凌强,爸爸似乎也在。不知是谁,玩笑似的突然把我一推。我跌进江里,没喊叫也不挣扎,鼓着眼睛看岸上的人影逐渐模糊。心头还疑惑,怎么蒙着一块毛玻璃。这时,有一双手,猛地把我往上一拽,窜出水面后,才反应过来,遂大口大口呼吸。在这个川流不息的高铁站,我和他坐在角落,如果一直一直坐下去,直至淹没,也不会有一双手,把我们拉扯出去。
他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枫,你不要在意我妈说的......你,是个好女孩,”他顿一下,用大手往脸上一抹,声音低下去说,“她们,也是。”然后,飞快地抽身离去。
我是在高铁上打开那个布包的。里面有一件冬衣和一本书。很不起眼,但我一眼认出,那是林罗州的书。扉页上,寥寥数笔:
祝你
有广阔的人生,
不要像我。
书页翻动间,一张对折的红色便签纸跌落出来。我捡起来,捏在手里。纸上字迹纷乱,但一一用黑笔涂掉。笔和笔之间,依稀残留着水沁的痕迹。我想起很久之前,那杯打湿书的水,想起她吓得弹跳起来的手。原来,她背负着那么大的灾难。是我,我错怪了。
一封信滑落跌在膝头。里面有一叠钱,还有一页纸。
小枫:
原谅我没有遵守约定。林罗州,她也没遵守约定。不过,我早已原谅了她。你不要找我,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不必浪费时间。她说的,你会有更广阔的人生,不像我们。
变成这个结局,我想了很久没有想通。你曾经问过,我和她为何变得那么好,现在你肯定明白了。我跟林罗州说,不要看了,不要回了,不要去争去辩。她没听我的。我是说,如果知道会到这一步,当初不如形同陌路。那些人说得对,怪我,我把她带坏了。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用一句烂俗的话,结束这一切。让你见笑。我和林罗州真的非常喜爱你,我们羡慕你的坚韧和乐观,你一定会越来越好!
周罗玲
第二年暑假,我鬼使神差去了兰县一中。当时已近傍晚,校园里空无一人。我沿着校门口的林荫道往里走,远远望见浓绿中露出一角砖红色飞檐。瞬息间,时光倒流。然而,此刻的我不再赶时间,更没有一颗很亮的星等着辨认。余晖渐浅,暗影愈深。我忽然发觉,眼前的繁枝茂叶急剧地枯萎、腐败,天上的星斗流转变换,不过霎那。直到肩膀微凉,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颤抖。我冷冷地转身离去,梦幻泡影就此湮灭。
之后我拼命学习,拼命打工,像一只末路的蚂蚁。毕业时,终于得到一份内推的工作。公司坐落在城市的东南角,离学校很远,但我只用一个下午就搬离,没有跟任何人告别。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屋子,租金却是工资的一半。三个月实习期满,终于在郊区的城中村找到一间有明亮窗户,带厨房和卫生间的独立房间——我可以把妈妈接来了,我也终于实现了最初的......目标。环顾左右,房间里空荡荡的,一只旧垃圾桶“吧嗒”一声,掉落了拉手。
新家离公司很远,需要搭乘一个小时地铁。我一度非常抗拒。因为社会化疾病的缘故,车厢和站台每天消毒两次。喷洒药水的时间与我上下班吻合。于是,我一次又一次毫无阻隔地与它们强烈相撞。日子久了,这气味却有了年头似的,变得老酒那样醇厚,暖和。有时猛然怔住,不知身在何处,任凭眼前的列车飞驰,仿佛它不是驶向下一个站点,只是在记忆中无情穿梭。我迅速地老了。就在昨日,眉毛间闪出一点银光,用手指拔开,竟是半截白毛。用镊子拔下来,凑近看了许久。我很想与人感慨一下,这个难得的,惊人的发现,可思索一番,居然无人可说。就连凌强也结婚了。人人都在各自的轨道里踯躅而行,只有我原地踏步。妈妈问我,为何不谈朋友,不结婚?她语气里总有散不开的惋惜。我明白她想什么,但我不挑破。我曾经把她的惋惜看得无比重要,以为只要实现了那微小的目标,就能获得甩弃它的法宝,就能逃离潘姨奇怪的眼神。然而,这一次次被来苏水熏得流泪的日子,不过是再老了一点,再平庸了一点。我忽然羡慕起林罗州来,她定格在最绚烂的花季,永不枯萎永不凋谢。
我渐渐习惯了早晚高峰的拥挤。那是地铁最奇幻的时段。我总怀疑有一种车厢限定魔法,能瞬间将人点化成另一种生物。这生物具有伸缩变形的能力,用柔软而扭曲的体态,安之若素地在狭小空间做着各种事情。刷电视剧、读新闻、看球赛、翻小说,黑色的头颅微倾着,在一个个闪动的屏幕中醉生梦死。我亲眼见到一位年轻母亲,一手牵着孩子,另一手举着手机用大拇指往上刷,黑白屏上全是字。那孩子被人踩痛,正轻声哭泣,她却置若罔闻。难道那小说太引人入胜,使她沉迷至此?我心头一痛,又是一痛,像一只鼓槌遥远地击打着,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要当怎样的作家呢?凌强说,我是好女孩。我想他说得非常正确。可这长得看不见头的车厢里,举着手机目不斜视的任何一个人,有谁不是好人?
那个醉酒的夜晚,林罗州在我耳边说,她喜欢我的坚强和单纯,她说,让我帮帮她。她到底说没说最后这句话?我记不清了。但我直觉她说了。即使那时没说,她也在很多情况下,很多场景中“说”了。深夜的哭泣,突然的变脸,弹起来的手指,在记忆中无情地叩问。我无动于衷。我装作没听见,装作看不懂,装作这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跑开,脸上挤着礼貌的笑容。我以为我全忘了,或者我不会记起。但发生过的事情,就像恒河沙粒,终有一天,被风吹拂,露出真颜。
呼吸停滞一瞬,等终于缓过来,吸入周遭浑浊的空气时,手机震了一下。那个沉默了几个世纪的三人小群,右上角出现一个红色圆点。
是一张照片。
穿藏服的女人站在青翠的草原上,周遭跃动着好几个同穿藏服的小孩,皆是很活泼的样子。我把照片放大,仔细看女人的脸,才惊讶地发现是周罗玲。她晒得黝黑,脸颊上两坨高原红,头发剪得寸短,身型也异样庞大。可是,那双眼睛,像被雪水洗过的蓝天,格外清澈、透亮。她在笑,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肆意地笑。远处天空磅礴,白云沉浮。一霎那,我心动神摇,泪水奔涌而出。我盯着看了很久很久,才写下:你好吗?
她回一个玲式白眼。
望着那个扑闪扑闪的白眼,我噗呲一声,笑了。此刻,我真想马上给左右看看,但周围的头颅丝毫没有仰动的倾向。
车窗外白光一闪,仿佛在黑暗中撕开一道口子,有什么浮现了。那是一张白皙的脸庞,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正当我还想细细看过去,列车轰鸣,彻底遁入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