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是小张。
和他一起被火车拉来的人们都背着一样的铺盖卷,穿着一样的白衬衫,脚下是一样的解放鞋。
他们像是当年美洲大陆上的第一批拓荒者,只不过是坐着火车来的。
老张还记得自己的那双解放鞋。是出嫁了的姐姐送给他的。
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老张一点儿也没觉得这是一座离自己家乡那么遥远的大城市。
它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就像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人。
唯一比自己家乡稀罕的是横亘在马路上的一道道天桥,站上去的时候好像把城市都踩在了脚底下。
和老张一样,无数坐着火车来到这里的人们在天桥上或马路边卸下自己的行囊,然后就在这里发芽。
一辆辆的火车拉来一个个老张。
这座城市于是开始有了一些喧闹的声音。
地摊儿就像是检验城市是否热闹的标准。无论春夏,总是那么人头攒动。
老张们就这样在城市生活了下来。
每天和太阳一起醒来,出摊儿用的东西也很简单,不过一辆三轮车,装着一张脏的看不清颜色的布,装着零零碎碎批发来的小玩意儿,也装着全家人的生活。
在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多么辛苦。
一条街的马路边充斥着一个个像自己一样的地摊儿,碰到生意好的时候,还要起的更早占上位置。
但是就在这样混着汽车尾气的叫卖声里,老张过的很快活。
哪条街上自己的同乡最多,哪个批发市场的货最好卖,什么时候客户最多,什么时候生意最好。
老张喜欢把自己的主顾叫做客户,他看电视上成功人士们都是这么叫的。
中午正晒的时候行人最少,于是他就和临近的摊主一块蹲在马路牙子上吃中午饭,吃完饭再抽上一根烟,看着太阳一点点下去,就又到了客户多的时候。
刚刚来到这里时,老张身上最值钱的就是脚底下那双解放鞋。后来不一样了,他每天赚的钱都够自己买新的解放鞋。
他一直习惯用解放鞋作为计量单位。比如一天赚了三双解放鞋、一天赚了五双、一天赚了二十双......
唯一一次老张觉得难,是一个冬天的中午。
这座城市的冬天又干又冷,太阳冷冰冰地照着,也化不开空气里凝结的寒气。
那个时候他在一家火锅店前出摊儿,天气冷的时候生意总是受到影响,即使进出饭馆的人络绎不绝,也没有人愿意顶着寒风在老张的摊位前多停留一会儿。
就是那个中午,老张把双手都插进袖子里,吸溜着鼻涕回头注视着火锅店的玻璃。
里面一定很暖和,窗户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人们推杯换盏,筷子在锅里搅来搅去,搅出一团团暖气。
老张觉得自己也饿了,又冷又饿,但是他没有走进去,因为自己面前这块布上铺着一家人的生活。
他想,自己有一天也要坐在这家饭馆里吃饭,让窗户外面的人都看见自己。
老张从来不是一个把难字挂在嘴边的人,即使有的时候真的很难。
当这座城市的路边铺满了地摊儿,当初这座因为地摊儿而有了生气的城市开始觉得老张们太烦了。
这座城市觉得老张们破坏了市容,让整个城市变得无比吵闹,于是开始想办法驱逐老张们。
当初的破三轮换成了电动的,这样城管来的时候方便跑路。
有一天下午,老张跑到天桥上摆摊儿,天气有点儿阴,他知道那是下雨的前兆。这座城市的雨总是来的急,但是他还不想走,那块布上的货物还满满当当,他想,再赚五双解放鞋,他就收摊儿回家。
越是着急越是没人,周围的同行都在慢慢悠悠地准备收摊儿,老张盯着自己眼前的那块地方,还不想动。
突然眼前出现一双皮鞋,老张抬起头张罗生意,一句您要点儿什么还没说出来,原来站在自己眼前的是城管。
那天老张不仅没赚到解放鞋,还赔了好多双。电三轮被没收了,自己早上四点起来去批发市场批来的货也被收了。
老张觉得这座城市真没良心,但是他没法说,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或者他说了又有谁在乎呢?
后来的老张不需要再摆地摊儿,也有了自己真正的客户,他赚了无数双解放鞋,但是在很多夜里,半梦半醒的时候,他还是能感受到当初被城管追着跑的那种惶恐。
老张和那些最初一起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一起搬进了高楼,一个个整齐的玻璃柜台再也没有了混着汽车尾气的叫卖。
也有无数的老张真的被这座城市驱逐了,他们被连根拔起,没有人在乎他们是不是也把这座城市当成了家,没有人想问一句他们舍不舍得走。
老张喝着茶在小区的花园晒太阳,手机上的头条新闻写着恢复地摊儿经济的大字。
他笑了,他又想起当年被城管追着跑的时候。
这座城市又开始呼唤当初那些被驱逐的老张们,下一次赶他们走又是什么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