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恩怨,一代人偿。

外婆今年八十一了。

想起上次见她的时候已是六年前。时光飞逝,容不得片刻停留。我对她的记忆却定格在那六年前,任凭风吹雨打,也抹不去她那双浓眉有光的大眼。

“你是一个没妈的孩子。”打小就时常听到有人对我这样说。

母亲在我记事起便离开了,期间有回来过两三次,但最终还是走了,因为在那边她还有两个孩子。待的最长的时间是一个烈日炎炎,蝉鸣绵延的暑假。

那个暑假我记得,外婆因她的回头是岸而有脸面到我家来。当我一打开门的时候,满头白发的她就冲过来了,紧紧的抱住我。我父亲笑呵呵的说:还认得到她吗?我没开腔。外婆抱得更用力了:长高了,长大了。隔了好久她才松开,看着我的脸,她笑着,抬头纹就像大型邮轮开过的大浪一条一条的在她额头压起,满脸灰黄,看不到一点血丝,只有她的眼睛,仍然有光。

小时候我家离外婆家不远,经常往外婆家跑,惦记着外婆家小灶里面的考红薯。

每当我气喘吁吁的到外婆家时,外婆总会先拉着我到厨房,给我舀一碗井水,我接过来大口大口的喝着,从嘴边漏出的水浸湿了我的衣领。看着我湿透了的衣领,外婆摸着我的头“慢点喝,小心噎到了,红薯早就给你考好了,莫着急。”我放下瓷碗,用衣袖使劲的擦了擦嘴边的水“嗯!”

外婆用火钳从小灶里面夹出一个大大的红薯,被煤炭灰覆盖的红薯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摇了摇外婆的手,一个不小心,红薯似小孩调皮地落到了地上,滚了滚两圈。我趴着过去,准备捡起红薯:“啊,好烫好烫,外婆,你不是说早就烤好了嘛。”我跳起来,使劲的甩手。“谁叫你猴急,我说早烤好了,可没说它不烫。”外婆拉过的手,看着被烫红的手指,眼角泛起了微光。“赶快用冷水冲一下。”说着便拉着我到水缸旁,舀一大瓢水冲着微肿的手指。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三岁多。

不知道母亲走的时候对我说了什么。

姑妈说:“你妈走的时候的啊,对你说去镇上买包子去了。我那个时候问你你妈走哪儿去了,你把小手指放进嘴里,另一个手指到镇的方向,说去买包子了。”

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但她确是真的走了。

外婆在农村做惯了早出晚归下地干活的农民。对于一个陌生的城市,她一个老人,早上天刚微亮就起床了,正在熟睡做着好梦的我们,她小心翼翼的打开大门,轻轻的又合上。八点再回来为我们做早饭,她不怎么会用天然气,总是打不燃,鼓捣鼓捣的声音总是把我吵醒。看着睡眼惺忪的我,她露出笑来:醒啦,饭马上就做好了,先去笑脸。“你打不燃吧。”“嘿嘿,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哎,算哒算哒,还是我来。”她立刻退到一边,交给我打火机。

她总想做点什么。一天都在家坐着,近视不怎么看电视,只有早上出去一会儿,其余时间都坐在椅子上,双眼呆呆的望着白墙。

“哪来这么多瓶瓶罐罐?”面对阳台突如其来散发着垃圾堆独有的气味的瓶子,我大声道。外婆从里屋小跑出来:“是我早上去外头逛,看到路边有瓶子,就想捡点来,当个破烂卖,还是能卖些个钱。”在这个炎热干燥一动就出汗的鬼天气,我实在不想生气,转身回屋,重重的带上房门——咚!!!

整个暑假就在我的睡不好觉,心情烦躁时悄然过去。没想到却是外婆照顾我最后一次最长的一次了。

我和姐姐回老家了。

新学期开学没两周,我和姐姐趴在桌子上做作业,正当我准备不想做了收拾看电视时,姐姐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跟你说个事儿。“是不是妈走了?”“你都晓得了?”“还记得那次早上起来读书的时候吗,我梦到妈回来了,又走了,把爸爸存的钱全部拿走了,我去追,就是追不上,爸爸喊我莫追了,我就蹲在原地哭,不晓得哭了好久,起来枕头湿了一半。”姐姐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哦。”“我去看电视了。”我快速起身,突然碰到了板凳,咚的一下板凳横躺在地上,我弯腰下去准备捡起板凳。“妈确实拿了两千多块钱。”姐颤颤巍巍,沙哑地说。

“东东,听说你老汉给你找了个妈,她那边只领养了一个妹娃子,你这会回儿放暑假了上去要给你买新衣裳。”放学的路上,村里一名不知姓名正在土地上休息的婆婆说道。

新妈确实给我和姐姐买了新衣服,总共五百多块。我穿在身上,总觉得有点紧,而且上身发痒。

新妈应该是老家同一村不同队的,不然怎么知道我家的亲戚请我们吃饭,而她知道地方。

到了那儿,看见了外婆。

她对着我笑,抬头纹依然明显,一头的发找不出一根黑发来,脸上的肉紧贴着颊骨。只是没有像上次那样过来。她双手背在后背,我侧了下身子看了看,布满老茧有新伤口的手里攥着两三个压碎了的矿泉水瓶,也许是饮料瓶。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桌子上有一盘卤鸡腿,总共四个。亲戚说了,这是你外婆天天捡瓶子拿钱买的,四十多块哦。外婆在旁吞了一口白饭,嘿嘿的笑起来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夹起一根放在碗里,一入嘴我就想吐,鸡皮的油腻令我作呕。我拿起筷子踢掉鸡皮,再啃了啃肉。外婆端着饭碗,一直看着我把整个鸡腿吃完才咽了一口米饭。

后来才知道外婆在那边与她离过婚的大女儿一起生活,住在一个不足二十平米堆满各种杂货的房子里,当然还有那些压碎了的瓶瓶罐罐。她的二女儿不愿出钱也不愿出力养她,大女儿不忍心大半身都快入土了的她回老家耕地住一下雨就漏水的泥土房,接她过来,我不知道大女儿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一个月有七八百的工资。没有子女,她还有糖尿病。

最近听到姐姐说,外婆在她三女儿那儿住,三女儿对她很好,要什么买什么,天天有肉吃,只不过眼睛看不见了,不过洗脸洗脚都是她自己洗,有时还自己洗澡。耳朵也有点背,不大声对着她的耳朵说话,她都听不见。每天都在家坐着,正对着窗口,眼睛迎合白光,看着窗外。问姐姐外婆有没有提起过我,“怎么没有,经常问我关于你的事儿,不过,她好像有点怕问你。”说到这儿,我和姐姐都望着窗外。

三女儿就是我亲妈。

我一直都叫她外婆。

祝外婆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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