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摭言》说:
“有一白衣问天竺长老云:‘僧舍皆悬木鱼,何也?’
答曰:‘用以警众’。
白衣曰:‘必刻鱼何因?’
长老不能答,以问卞悟师。
师曰:‘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
抬眼望去,古朴的佛桌之上,有一桌垫,灰色无纹,和卞悟身上所衣之布相同,桌垫上静静地托着一座木鱼,一柄铜磬。
长老见卞悟有所思,若往日,便静静地退下,他没有看到卞悟眼中似石子触及湖水时圈起的涟漪,更无法看到他满是沟壑的手在衣侧颤抖以及那皱巴巴的灰衣颜色渐深。
卞悟缓缓伸出手,情之所至,却也在即将触及桌垫一角时因手心的汗滑开,重重落在身侧,在“咚”的一声撞响中,他突然目光清明,似隐隐看见了石磬前端,敲击在木鱼上的圆球,那里刻着“悟空”,入磬三分,手有余痕。
(二)
“卞悟,佛祖要我来告诉你,你那七七四十九关的历练,如今还剩下一关,更是要清心寡欲,潜心修炼,不出百日,必将破关。”
“哦?樊净师兄可知我又该如何渡这最后一关?”
“未知,无知,不可知。”
二人说到这里便顿住,樊净双腿盘膝,倾身向前,手握茶壶,为自己斟上一杯。
卞悟轻笑,倚在白玉栏上,目光投向水池中的一莲一鱼,随着鱼儿轻游辗转。
那莲是白霭山山崖边所生,洁白无暇,长年被雪水所化的山泉滋养,受穿破雾霭的斑驳所暖,亭亭玉立,灿若冰雕。
那鱼是佛祖所赐,名曰“鱼睦”,每个修炼之人都能在初出破关之时,得到佛祖所赠灵物,若这鱼,周身纯净,晶莹通透如同白玉,却又在水中游玩之际,涟漪之中,泛着七彩的光,令人惊艳。
卞悟从袖中取出鱼食,向鱼睦一掷,鱼睦瞬间一跃,化作白玉青蛙,坐于莲蓬之上,用舌头一卷,将鱼食卷入,再化作双髻小女儿模样,发出清脆的笑声。
鱼睦本通灵,又有天然玉莲的灵气滋养,至纯至灵,可化百物,日日陪伴卞悟,度过这许久以来的漫漫通关日。
卞悟嘴角弧度越发大,伸手覆于鱼睦的脸颊,鱼睦扑闪着如黑曜石般灵动星光的眼睛,在卞悟的手中蹭了蹭,又扑通一声跃到水中,摇着尾巴绕着玉莲转了几圈,灵动活泼。
卞悟收起手中鱼食,整理衣袖,衣物布料的轻微摩擦声在安静的后院中略有违和,却也惊动了樊净,自觉失礼,久久望着池水的眼神收回,也不知刚刚是望着什么。
(三)
想到这里,卞悟的另一只手覆上捶地而落之掌,摩挲着手腕的关节,缓缓站起来,目光掠过正前方高立的佛祖金身。
(四)
五天之后,卞悟远远往池边走过来,便觉心中有些异样,找遍鱼池,更是不见了鱼睦。
这座房子,不,是庙,是卞悟一手建成,虽材质简陋,但格局通明,内室干净整洁,他起名为庙。庙,广厦天下苗也,万物来自自然,生命微渺如草芥;庙,谐音可作秒也,敬顺真如,仰止闲圣,即得秒地之法。那是他此生所愿所尊。
鱼睦在山脚下仰望,那是它千百日来第一次离开那个房子,他口中的庙,它记得那日他将它从小小的鱼缸里捞出,轻轻的捧在手上,指着那新修的池子对它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总是拿着碗下山化缘,回家与它相向而食,他往池子里掷一颗鱼食,再拿起筷子吃一口,如此反复,见它小白玉肚子稍稍鼓起,浮在水面像一颗夜明珠般,便拿起碗筷赶紧吃完,等他一放下,它便化作白玉娃娃,让他给揉揉肚子,换来一声声轻笑。
这样日复一日中,它对山下却莫名产生了向往,仿佛这是存在它心底的海藻,它对尘世有一种朦胧的触觉,像海藻一样深入海底,滑腻不可捉摸,而如今它却发现了,发现了,心便乱了,心乱了,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鱼睦一路往山下走,一路的新奇冲淡了对卞悟隐隐的不安,同时,内心里的海藻慢慢的,动了,这一动,前路仿佛已经注定。
(五)
“哎呀,这大热天的,还叫不叫人活了,我……”
“孟姑姑,您就少说两句吧,这去山脚下的路还远着呢,咱们先去那边休息一下”
说话间,几个小厮已经在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站着,拿树枝在地上扑哧扑哧的扫了几下,叶子带起的风扬起了地上的尘土,再扇两下,也就可以坐下来休息休息了。
“咳咳……你说我上哪儿去找那鬼么子鱼鳞,还要状…状似星辰,色…色…”
“色如白玉!”
“对对对,色如白玉,这不是存心刁难我吗?要不是看他那样,老娘直接把他轰出去!”
说话间,尘土落定,阳光从头顶上直晒而下,远处的光景都如同铺上一层金光。而突然,那里白光一现,有一女娃从中走出来,身姿窈窕,纤细修长,步步若莲,朦朦胧胧间,竟如那庙里的白玉菩萨一般。孟姑姑回过神的时候,眼见旁边那小伙儿口水要滴到自己的衣裙之上,赶紧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她环视了一圈看呆的小厮们,突然乐了 ,立马站起来,如离弦之箭一般射出。
(六)
鱼睦好不容易走到山下,离开水池太久,已有些脱力,步伐早已没有了最开始的雀跃,反而是绵软。正在这时,一团花花绿绿的东西扑向了自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香腻的味道,那是孟姑姑身上的胭脂俗粉。孟姑姑惊喜的看着她,这姑娘远看肤白如雪,近看更是有如凝脂,吹弹可破,小脸长得赛过西施啊,“姑娘,你要到哪儿去啊?”一边说一边把她往树下带,却又见她毫不抵抗,也不言语,直直地便跟着过来。
鱼睦现在只想着卞悟是怎么化缘的呢?她只记得,每次她只要游到他身边,他便笑着从袖子里捞出鱼食。于是,她紧紧盯着孟姑姑的袖子,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似要看穿个洞来。
孟姑姑和一众小伙还没反应过来,等着这姑娘张口说话,却见得她一动不动的盯着孟姑姑的袖子,那样子活像个看到糖葫芦的白玉娃娃。孟姑姑一回神,赶紧拿出所有可以吃的东西,堆到鱼睦的面前,鱼睦对水的敏感嗅觉如同小猫遇见耗子,一递出赶紧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个够。这才回答看呆的众人“我叫鱼…鱼睦……”
“鱼睦,鱼睦!这名字好,这名字真好!”
(七)
“曹小爷,我保证这可比您要的那白玉鱼鳞金贵多了,肤胜白玉,又叫鱼什么,眼睛有如天上星光,看着水灵的很呐!”孟姑姑一边媚笑着说,一边让小厮赶紧把正吃着糖葫芦,鼓着腮帮子的鱼睦带过来。
彼时鱼睦被孟姑姑的三言两语哄着骗着,半拖半拽地带到了镇上,直到一家“春香园”门前,鱼睦在经过时眼睛瞟到那几个字,虽不认识,心跳却漏了一拍,仿佛那海藻又被浪拍得摇晃,隐隐绰绰之间,在生长,在迅猛的膨胀。孟姑姑生怕鱼睦看到那几个字,赶紧将她拉了进来,放在偏厅好生伺候着。
鱼睦刚被拉进正厅,一抬头,手里的糖葫芦一下掉在了地上,紧接着,耳边“轰”地一声,仿佛有惊雷滚滚,似乎有什么叫嚣般地在体内狂奔,似乎一千把刀子在心里翻绞,似乎有人握住了她的心,在手里使劲的捏着,不让她透过一口气,她此刻真正如同一条失水的鱼,拼命地渴求着呼吸。同一时刻,对面有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破烂,粉碎!对面坐着的人,痴痴地看着她,眼睛里满是快要溢出来的惊恐,嘴角却还保持着前一秒的淫笑,就这样僵在那诡异的扭曲的面部。鱼睦仿佛体力透支般地蹲下去,手上的指甲狠狠掐入了手心,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流下,她想张开嘴大口地呼吸,却又不得不被脑子爆裂般的疼痛逼得咬紧下唇。
终于,她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皮止不住往下耷拉的时候,她突然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清凉,像回到了庙中的水池,那般自由轻快。水流从四面八方涌进她的身体,此刻,她却是那一片海藻,她被水浪一波一波的击打,遍体鳞伤。
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电闪雷鸣。她看着她的老父被那些人用长枪刺穿,她的老母被推倒在地,撞在了家里割草的镰刀上,瘦削的身体瞬间被血染透,一动不动,一道惊雷中,老父在地上痉挛着,爬着护在她身上,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她“活着!”老父的身体慢慢的凉下来,也灭掉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温暖,从此,万劫不复!
血水,泪水,混着她身上那些淫荡不堪,暧昧混浊的液体,被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仿佛怜悯一般,雨势更大了,源源不断地向她砸去,拼命地冲刷着她,冲刷着屈辱,冲刷着罪恶!
那个人,那个她发誓此生不忘的仇人,那个杀他全家,辱她清白的人!就是此刻在他对面的,曹!狗!官!
往事终于浮出水面,将那海藻连根拔起!
(八)
卞悟本来想着莫是鱼睦调皮,跟他玩着躲猫猫的游戏,前两天,他还正常的生活着,偶尔投点鱼食,等着鱼睦玩累了的时候,回来填填肚子,但是第三天,他看见水里漂浮着,沉淀着的鱼食一分未少,他便开始着急了,他白天在附近仔细地找着,晚上一直守在鱼池旁,等着它终于耐不住性子地出现,告诉他“你没找到我哦”,然后他在它撒娇的眼神中,捧它入池,投以鱼食。可是,五天了,五天它都未曾出现,他慌了,因为它,丢了。
他赶紧下山去找,同时在水中投掷了新鲜的鱼食,以防它回来了饿着。他这一生,平平淡淡,未曾和谁亲近过,依存过,也从不在乎过,失去过。他会为淋雨的草遮挡,为迷路的蚂蚁投食,他这一生向善救世,万物平等。它……也是他的平等吧。
一种来不及的感觉挥鞭打在他心上,他放下心里突如其来的杂念,匆匆奔向山下,稍一打听,便有了去处,而他在一瞬喜悦之后,却被更深的不安所笼罩。
(九)
从进门到现在,不过瞬间,除了那两位以外,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失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包括他。
原本活不下去的女子硬生生的吊着一口气,我佛慈悲,救下了她。他照顾她整晚,没有合眼,半昏半睡间,她除了要喝水,只来来回回不断的重复着两个词“活着……报仇……活着”。佛祖问起时,他如实相告。对于一个如此遭遇的女子,若让恨在她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她活着就是对他人性命的威胁。生死有轮回,本该死的是她,因此留她在这红尘已是异数。佛祖便将她化作鱼,一生在纯净的水里,洗尽尘世的苦,洗尽记忆的殇。
有心渡她和睦于世,却世事终难料。
孟姑姑愣了一瞬,看着鱼睦,心中的愧疚一闪而过,然后扶着她坐到曹大人的下座。两个人诡异地保持着沉默,突然鱼睦抬头,红光一闪,那是她极怒之下充血的眼睛,她站起来,手直直的伸向曹狗官,她站在曹狗官的侧身,手里是刚刚蹲着时从地上拾起的茶杯碎片,锋利如刀尖,而此刻,曹狗官的脖子上已有一条血丝。
众人都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人反应过来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更没有人相信这个天真柔弱的姑娘此刻竟要杀人!
鱼睦正要更深一步,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一瞬间冲散了她心里的一团旺火。“鱼睦!”卞悟从门外冲进来,他不管不顾的飞奔到她的面前,站定,那一刻他的脑子同所有人一样,亦是一片空白,仿佛鬼压身一般动弹不得,无法言语。但须臾间,他望着她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理清那不知所措的思念,大幅大幅的画面已随着她的眼泪,飞速地冲进他的脑海,同时也灼热了他的心。
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相处心意相通的缘故,他看到了所有,夹杂在风雨雷电中的所有,让她受尽凄苦心似刀绞的所有,亦是让他心疼欲裂肝肠寸断的所有。
他望着她,就那么望着她,眼里的怜惜快要溢出,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她,像捧着它那般温柔,对她说“这是你的家”。
然而,在他看到鱼睦停在曹大人脖子上的手,以及手中的碎片时,他还是似清醒似迷惘地喃喃道“别……”。
鱼睦手一顿,然后她笑了,笑得低沉,笑得无奈,笑得心惊,嘶哑的声音像扯开了一道伤口,盘亘在室内。
卞悟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握紧袖子,仿佛要把袖子撕裂,要把袖子里的东西销毁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在他眼前出现过一般,然而越用力,那东西越是在他手中留下深深的印迹,扎得他的心凌迟般的疼,生疼。
他望着鱼睦,好像望进了那池水,望进了她鱼儿般的游玩,望进了她青蛙般的吃食,娃娃般的轻笑,白莲般的圣洁,兔子般的蹦跳,黄鹂般的轻鸣……望进了她此刻前世的真实与伤痛。他突然放松了,低下了头,放下了手。
鱼睦震惊了片刻,在曹狗官突然一动的瞬间,无意识地却又坚定地将那碎片划过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她满手,也溅了卞悟的袍子。
东西落地的声音先后响起,前者是曹大人突然有所挣扎的尸体,后者是鱼睦手中的碎瓷片。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鲜血,曹大人脖子上的鲜血在不断地流出,沾了满地。
不久后,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出来,那是之前和孟姑姑一起带走鱼睦的小厮,他站在曹大人尸身旁,手一挥,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地上再无血迹,却有那池中一朵破败的莲花。
樊净说“你二人这关便是破不了了”
(十)
这最后一关便是悟空,虚幻不实,变灭无常,一切为空。
樊净望了卞悟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卞悟的袖子突然落出一物,那便是佛祖将鱼睦赠与他时,一并给他的,“若洗不尽红尘,脱不了浮华,便用此物,可了结她一番异世孽缘。”
樊净进了佛门,受万人礼拜,佛堂之下,鱼睦便从此成为木鱼,卞悟则亦永久停在最后一关前,每日敲击木鱼,念经度日,至死方休。
(十一)
卞悟微微叹息,重新端坐,手执木鱼。
“僧舍皆悬木鱼,何也?
用以警众……
必刻鱼何因?
惩有欲之人,一生为佛所依,受佛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