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因思考的专注而圆睁,因情感的投入而微微颤抖。双眼的瞳孔向外扩张,眼仁被挤压得像是即将满溢的泉水,两个眼球受内心焦虑的影响而格外的肿胀,血丝起自眼角藤蔓一样地爬满了整个眼白。
这双眼睛的主人叫孔昌一,他是青鱼镇里长孔家窑窑主孔令善的独子。他这次上京为的就是打点京中的要员,以求减少明年青鱼镇窑厂的官窑供奉。往年都是孔令善亲自上京周旋,但今年他身体抱恙,就差遣儿子替他例行此事。虽然以往上京大多是无功而返,但这一笔孝敬已然成为了惯例,孔令善怕一旦废止将会招来无妄的灾祸,正好孔昌一主动请缨要替父上京,父子一拍即合便定下了行程。孔昌一此行已经算圆满完成了父亲交予使命,当然官窑减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行事谨慎,又读过几年的圣贤书颇知礼节,初出茅庐总算没给父亲和青鱼镇人丢了脸面。
可是在回程的路上,他为何怀着如此惊诧、激动、懊恼的心情,他又是在苦苦地思考着什么呢?想要解开这个谜团,我们要从两天前发生的事说起了。
两天前,在一座大宅中的长廊中,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手捧一个锦盒,战战兢兢地跟在一个相貌英俊、神气十足的管家后面。管家一身黑色的暗纹绸缎长袍,镶嵌着玉璧的腰带束得很紧,显得整个人身姿很挺拔,他的头发比身上的上好绸缎还要乌黑顺滑,两鬓梳理得一丝不苟。管家的前胸挺得高高的,每迈出一步,整条腿要顺着靴尖的方向朝着身体外侧摆出一寸,随之带动着整个身子轻轻摇晃,从后面看像是一个卖弄风姿的女人,和含着胸小步跟随他的青年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说前面走着的是一只耀武扬威的螃蟹,后面跟着的简直就像是一只唯唯诺诺的虾米。
那手持锦盒的青年便是孔昌一。孔昌一的五官不像他爹孔令善那样立体,只有眉眼中有几分相似,他的脸色如女子般白皙,鼻梁窄而平缓,嘴唇薄而红润,容貌略带几分女气,气质与身前带路的管家相比少了几分浮夸,多了几分雅致。孔昌一此刻的心脏跳得厉害,手脚冰凉,整个人的精神也是恍恍惚惚的,低着头紧紧地跟在管家的身后。“左,右,左……”他嘴里默念着迈步的口令,好像迈错一步就会跌下万丈深渊似的。对于他来说,这条长廊长得出奇,为了缓解内心的紧张,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向两边扫了几眼。长廊的左边是一道顶上铺有青瓦的白色院墙,墙顶以柔和的曲线起起伏伏,仿佛连绵不绝的群山,而它上面的青瓦就像是修葺在山脊之上的长城。白墙上开有扇面状的窗户,孔昌一从窗户中看出去,正好看见一排翠竹和一块奇石。工匠对景致安放的距离拿捏得是如此精准,从长廊望去那竹石如同画在扇面上的图案。长廊的右边是湖底石搭建的假山与布满绿荷的池塘,在池塘边假山的对面有一座凉亭,凉亭的周围栽种几棵参天的古树,像是倪瓒山水画中的场景,不过凉亭似乎最近经过大修,雕梁画柱修建得颇为奢华,可这样便失去了朴素自然的文人之风,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孔昌一看着看着,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些许,其他的感官也渐渐丰富了起来,先是耳朵里传来了远处的鸭鸣,接着鼻子也嗅到了荷花隐隐的幽香。
“见了公公,你那两个眼珠呀,可不能不错珠地盯着看。要有规矩,听见没有!前个儿,公公就挖了一个蠢才的眼睛喂了八哥。听说八哥吃了人的眼珠子,人话学得更溜了。每每有人走过它跟前,它都说‘快拿眼珠给我吃’。哈哈,你要是坏了规矩,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管家回头看了孔昌一一眼。
“谢谢贾爷提点,哪敢在公公跟前造次。”
孔昌一说完腰弓得更弯了,小步跟随。听管家这么一说,孔昌一脑海里的园林、扇面、山水画、鸭鸣和花香一瞬间又没了踪影,只有眼前被锦缎精心包裹的礼盒和耳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管家又上下打量一圈孔昌一,抿嘴笑了笑。
“我看你小子有门儿,公公喜欢俊俏的少年。”
孔昌一没听懂管家的意思,挤出一脸尴尬的笑容,显得十分拘谨。
“借您吉言。”
二人走到一个关着的屋门外,尽管屋门紧闭,但浓重的沉香味还是扑面而来。管家之前盛气凌人的气势瞬间没了踪影,换成了一副比孔昌一还要谦卑的嘴脸,弓着的腰几近与地面平行,即便屋里的人不可能看到他的姿态。
“公公,青鱼镇孔家窑的人仰慕公公已久,千方百计地托小人禀报公公,想听您当面训教。”管家冲着孔昌一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做好准备。
屋里面传来一声干咳。孔昌一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你小子是拿了人家的好处,不得不开口吧……”
屋子里传来尖细的嗓音,但每一字咬得都很清楚,还和着悦耳的韵律。这一句话柔中带刚,管家听后,脸上谄媚的笑容变得僵硬而可笑。
“行了,也不为难你了,让他进来吧。”
“你小子运气不错!”,低声对孔昌一说。“什么都逃不过您老人家那双眼睛,不对,您就是闭着眼,也能把小人看得透透的”,后一句提高了声音,声音赫亮清脆。
屋里传出几声阴阳怪气的笑声。
管家打开屋门,自己恭敬地站在门外。孔昌一弓着腰走进屋内,屋里本是很暗,阳光透过窗纸后被筛成一道道的丝线,斑斑驳驳地打在屋内精工细作的紫檀桌椅上。宣德式的熏炉中,沉香的烟气缱绻地穿过一条条光丝,随后蔓延到四周暗处的角落。孔昌一不敢抬头,在他的眼里只能看到屋内最里面座椅前的一双金丝绣靴。他踮起脚跟小心翼翼地凑近,跪在那双靴子之前,把手中的锦盒举在头顶。
“青鱼镇孔家窑窑主之子孔昌一见过韩公公,两件小玩儿意,还请公公笑纳。”
一双白皙精致的手——手指修长,手上的指甲剔透如白玉——接过锦盒,轻轻地打开,锦盒里面有一对斗彩杯。韩公公眼神一亮,口中不禁“啧”了一声,但欢喜的神色很快就消失在他似笑非笑的面孔上。
“你们胆子可不小啊!这个可是御用之物。咱家哪有福气受用啊!”
“谁不知道当今朝野唯有公公最得圣意,想必圣上知道公公有此一好,也会转赐公公。这一对品相着实难得,若是能入得了公公的眼,也算是这物件的造化。”
韩公公掩嘴笑了笑,脸上洋溢出受用的神色。他一面微眯着双眼打量着孔昌一,一面用他精致的指甲敲弄着瓷杯的杯沿。
“年纪不大,嘴倒挺甜。抬起头,让咱家看看。”
孔昌一抬起头,眼神仍不敢与韩公公相对,依旧盯着公公脚下的金丝绣靴。
“你这小雏还挺俊的。这么重的礼,说说吧,有什么求咱家的?”
孔昌一话到嘴边还没出口,从侧门走出一铠甲加身的紫面武士,看看了孔昌一,欲言又止似乎有所忌讳。韩公公招了招手,武士走到近前,把一木盒交到韩公公手里。
“事情都办妥了,请公公过目。”
韩公公用他那优雅的手指轻轻地抽开木盒,垂目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谁料他关上木盒时一个不留神夹住了指甲,一惊之下将木盒打翻在地。孔昌一余光扫过木盒,里面装着一颗鲜血未干的人头,他立刻闭上眼睛,不断地告诫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武士上前捡起木盒,他凶狠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孔昌一的脸上。
“公公受惊了”武士道。
韩公公摆了摆手,“看你把这孩子吓的”。武士听后,垂首退下。韩公公笑着望着孔昌一,此刻孔昌一觉得韩公公十分关切的笑容中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鬼魅,结合刚才盒子中的人头,显得异常恐怖。
“看见什么了?”
“小人什么也没看见。”孔昌一脱口而出,这句话已经在他的心里默默重复了几十便了。
“别怕,再想想。”
“看见了……看见了,一个……一个猪头。”孔昌一头脑一片空白,随口胡诌道。
韩公公大笑。
“对,猪头,就是猪头。对了,刚才说到哪了?哦,你还没说你求咱家什么呢。我猜猜,你是和之前一样想求咱家缓你们官窑供奉的事吧?这事咱家早就说过了,那得看圣上的心情……”
孔昌一咽了咽口水,突然抬起头双眼直视着韩公公。这句他马上要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在他的心里压抑了太久了,此刻终于像仲夏的台风一样爆发了。
“我想像公公您一样出人头地!”
韩公公吃了一惊,先前一直微眯的双眼顿时睁开了,两只手攥在了一起。孔昌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又低下头。
“好大的胆子!”韩公公立起嗓子说道,他说完停顿了一会,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孔昌一后背已经渗出了冷汗。“不过我喜欢。胆子大的人,才做得成事情。你说出人头地?哈哈,咱家一个不洁之人,不给祖宗抹黑就不错了,哪来的出人头地。”
“在小人眼里,公公上查天颜,下弄法政,令达天下,威加四海,是当世第一人杰。”
韩公公笑的合不拢嘴。
“你小子……刚才的眼神让咱家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忍不住想跟你念叨念叨当年的往事,不知道你小子有没有兴趣听?听完了,你再说咱家到底是不是什么人杰。”
“公公的教诲,小人洗耳恭听。”
“都是一些不成规矩的话,只要别吓着你这涉世未深的孩子就好”,韩公公抿了一口茶接着道,“我呀,七岁那年家乡遭了百年不遇的旱灾,十里八乡的人啊都成了流民。我们到了州府,州府说无粮可发,把我们挡在了城门外。我们没有办法只好一路向着京城赶来,那一路上,人啊就像地里枯死的庄稼杆子似的,一倒下就再也扶不起来了。为了能换口吃的,卖身的卖身,卖孩子的卖孩子。野菜野草吃光了就吃老鼠,老鼠吃光了,就吃地里的虫子,虫子吃完了,甚至有人吃死人的肉。在那时只要是能活着,你就是做什么恶都算不上可耻。我的爹娘为了养活哥哥,就把我卖了一个人官,人官就是给宫里物色宦官的商人。他跟我们一群孩子说,要送我们进宫服侍皇上,服侍得好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在进宫前,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不知道是在哪儿打听到了实情,告诉我们进宫啊就是要……就是要净身那,也就是割去男人的命根子。我们哭着哀求人官,求他放过我们,可他当着我们的面用鞭子一鞭一鞭地抽打那个告密的男孩,最后把他活活沉到了井里。人官指着那口我们当天还舀过水的老井冲着我们说,’别哭哭啼啼的,记住,只有女人才会被眼泪打动,你们要么去做太监,要么就得去阴间’。咱家怕死啊,就被送进了宫,净身的过程就像重新投了一次胎,只不过这次投生的既不是男胎也不是女胎。从净完身起我便成了宫里守夜的小太监。”
说到这,韩公公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玉白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悲戚之色。
“在咱家长到差不多你现在的这个年纪时,心里有一个念头时刻督促着我,同时也折磨着我,那就是‘我不止于此’。我觉得我不止于是个宫中守夜的小太监,就像你肯定也相信,自己不止于一辈子只和那些瓶瓶罐罐打交道。这个念头驱使我要去改变,从那时起,咱家就留心着宫中管事的公公们在圣上面前的言行举止,去揣摩他们是怎么体谅圣上他老人家的心思的。渐渐地我发现啊,虽然贵为天子,圣上也有人的七情六欲,有时比那普通人来的更强烈更禁忌,而且,天子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上有祖宗的家法管着,下有一些敢于直谏的大臣拦着,皇帝的心里呀也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渴望。这些渴望啊勾着他的魂,牵着他的梦。史书上不就常有记载嘛,有的皇帝喜欢上别人珍藏的字画,又不能动用天子之威强取豪夺;有的皇帝喜欢上大臣的妻妾,又不能无视王法将她据为己有;还有的皇帝对某一个酸腐执拗的重臣恨之入骨,又找不出理由将他除之而后快,这些皇帝想做却不能做的事,谁能替他做到了谁就是他最宠信的人。咱家最佩服的人不是那些名垂青史的王侯将相,而是我们宦官的始祖竖刁。其他人以受宫为奇耻大辱,唯有他用自宫来换取齐桓公的信任。能够忍受这般身心的折磨,古来又能有几人那!他在自宫之前在想些什么?他是如何克制男人固有的恐惧之心,就连咱家都不敢想象。也难怪齐桓公对他宠信是如此之深,甚至连管仲的临终之言都可以弃而不顾。你刚才说想要飞黄腾达,就要问问自己了,有没有当年竖刁这般的决绝之心呀?”
孔昌一误解了韩公公的意思,“这……”,“我……”,他内心中渴望和胆怯在做着激烈的交锋,额头流下几道汗水,脸色白如纸片。
“哈哈,瞧给你吓得,咱家不是说要你要像他那样做……”
突然,屋门大开,一人闯进屋内,他仿佛没有看见孔昌一一样,扑通跪在地上,以膝为脚,托着他绛紫色的锦缎长袍一路蹭到韩公公脚下,然后像孤儿抱着他死去的爹娘似的,抱住韩公公大腿痛哭起来。外边管家为首的几人也进了屋。
“公公,李公公他说若见不到您,就一头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小的们拦他不住。”
韩公公摆了摆手,门口众人退出。韩公公抬起手,用他晶莹剔透的指甲拨弄着鬓角的垂下的长发,不阴不阳地看着脚下这个肥头大耳,动一动浑身的肉都颤三颤的太监。
“韩公公,救救小人,小人该死,不知天高地厚,在圣上面前竟敢抢公公的风头。”
韩公公冷笑一声。
“这不是圣上身边第一红人李公公吗?咱家可不敢救您,前几日静山寺的住持不是还说您张了一副罗汉像嘛,应该是您救苦救难才对啊。最近您又得了圣上的美差,不应该日夜忙着给圣上炼制长生丹吗?咱家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呀!”
李公公抬起头,他的脸胖得夸张,五官像是粘在一个肉球上,他的眼泪很是虚伪,但还是沾满了他的整个胖脸,“小人该死!”,他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一个红红的掌印,“小人该死!”,他反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猪油蒙了心,竟敢和公公争宠”。他瞟了一眼韩公公,“长生丹的用料本已备好,谁想到那道士和圣上说长生丹还需一道药引,小人想那药引顶多是什么三条腿的蛤蟆,两条尾巴的蝎子什么的,谁知道那道士说非得要一条龙骨不可。别说是龙骨了,就是龙粪,小人也找不到啊!公公手眼通天,全天下若有一人能找到龙骨,也非公公您莫属了!”,他说完又抱住了韩公公的腿。
“这……”韩公公脸上故做难色。
“韩公公这次若是救了小人,从今往后,小人愿做您老跟前的一只哈巴狗,听候您老的差遣。”李公公说完不住叩头,眼神中却露出凶光。
“咱家尽力而为吧。”
“公公才是菩萨心肠,菩萨心肠……”李公公看韩公公应允,一边叩头,一边退出门外。
屋内再次只剩下韩公公和孔昌一,室内的熏香弥散得更浓了。经过刚才那两幕,孔昌一已经惊在了原地。
“咱们接着说咱们的,别被那阉人搅了兴致。你别看他刚才狗一般的样子,背地里他的爪牙锋利着呢。他知道咱家有个死穴,就是太好面子。”
“垂听公公教诲,小人求之不得。”孔昌一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也许是平时不怎么闻香的缘故,他此刻头脑已经被熏得有些飘忽。他看着香炉中腾起的白烟在不断向上的飞升中亦在不断地扭转,变化,最后瓦解消逝,就好像他梦寐以求的功名利禄一样,前一刻价值千金,后一刻就烟消云散了,空留一些香味供他人玩味。孔昌一打了一个冷颤。
“说到这,咱家问你一个问题吧。你相信人性中有善吗?”
韩公公眯着眼睛看着孔昌一,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一种得意,似乎他不仅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知道孔昌一一定会答错。
“小人觉得或许有,但也并非人人如此。”孔昌一知道越是看似简单的问题就一定越不简单。
“哈哈,你这回答倒也聪明。但咱家觉得,人性中是没有善的。人的善一部分来自于恐惧,一个人不敢去做坏事是因为恐惧,因为他害怕受到酷刑加身;一个人同情其他人,也是因为他恐惧,因为他害怕自己有可能落到同样的下场,他帮助别人,日后他落难时别人也会帮助他。人的善还有部分来自于虚荣,就像人追求名利一样,善是一种感觉,你以为人行善是真的出自对别人的关心吗?不,那是出自一种飘飘然的自我满足,它同样是自私的,配不上那些高尚的称赞。所以,前一种善是软弱,后一种善就是虚伪。记住咱家这句话,别让善成为你做事的理由,善只有一个意义,就是成为你做恶的理由。”
孔昌一听了这番话,先是感到可怕,然后竟然渐渐有些兴奋起来。他害怕是因为旧的窠臼一下子被打破了,心里没有了着落;兴奋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接着这个话头,咱家给你讲讲那个人官的下场吧。咱家还从没有跟别人讲过,我和你小子投缘,给你说说涨涨见识,这些可不是圣贤书里能读到的。”
“小人谢过公公,谢过公公。”
“自从咱家在皇上身边得了宠,权势嘛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但咱家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就是和那个人官有一笔账要算。可那小子消息灵通得很,知道我在宫中翻了身,就改头换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差人多方打探他的下落,谁知这一来竟是十余年。等到手下的人找到他时,咱家除了不能行男女鱼水之欢外,也算享尽了人世间的荣华,对他的恨意已经不及当初了,再者说,要不是他咱家也许早就成了京郊的孤魂野鬼了。咱家想要是他真心忏悔,咱家就饶了他,说不定还能赏赐点他什么。当然了,就像刚才说的,这不是因为咱家心里还残存一些善念,而是在那时宽恕别人的感觉对咱家来说还是挺新鲜的,不过很可惜咱家那次也没能如愿。还是老话儿说的好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人官被咱家请到这儿,咱家吩咐下人好吃好喝地款待了他一顿,之后咱家就问他,’知道咱家为什么要找你来吗’,你猜他几杯酒下肚后是怎么说的?他说’一定是公公想起如今的地位也有小人的一份功劳啊’,这小子还主动向着咱家邀功请赏呢。现在说起来,其实他说的没错,咱家就是这么想的,但他这样一说,咱家想要的宽恕别人的感觉就荡然无存了。咱家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看着他那副自作聪明的嘴脸,也越看便越厌恶,心中埋藏了二十余年的恨意蹭的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咱家对他说,’你说的没错,咱家就是要感谢一下你的恩德呢,有话儿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咱家今天就把你给我的这份美意原原本本奉还给你吧。’他当时就吓傻了,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我说,’只有女人才会被眼泪打动,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忘了!咱家虽然不是男人了,可怎么也不能算是女人呀。’看见他那痛不欲生的样子,咱家心里满是一种残忍的兴奋,就像是见了血的豺狼一样,再也控制不住了。当时咱家就想就算阉了他是便宜了他,咱家要借着这个机会把人心里的丑恶看得一清二楚。咱家叫人抓来了人官的长子,当着他儿子的面,咱家问他,’咱家要阉了你或你的儿子中的一个,是你还是他,你来选吧’,他儿子吓哭了,抢先对他说,’爹,你您已经有儿子了,可我还有没有后呢,为了咱家的香火,您就受了这委屈吧’,哈哈,人官盯着他的儿子像盯着仇人一样,大声骂道,‘老子才不指望你延续香火,老子还有好几个儿子呢,你要是孝顺就应该主动替爹受过’。他儿子听后绝望地骂他不是东西,自己做的孽却让别人去受过,早晚不得好死。那人官转脸跟我说,‘公公,我儿子不孝,是我管教无方,您就给他用刑让他知道些教训吧’。你听听,就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冠冕堂皇的道理呢,咱家就遂了他的意,当着他的面给他的儿子施了宫刑。那人官的脸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行完刑后我对他说,‘咱家若是刚才责罚了你,显得咱家心胸狭隘,想必你也不能服气。现在好了,你的儿子也受了一遍咱家受过的苦,如果他现在饶过你,咱家就饶过你,如果他想要报复你,那你也别怪咱家睚眦必报了。哼哼,呵哈哈,你猜他儿子放过他了吗?”
孔昌一听着这个故事,已然生了一身湿淋淋的冷汗。他不敢抬头,怕看见韩公公那张阴晴难测的脸,但在骇然中已有了答案,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按公公说的,他是不会放过他的父亲的。”
“哈哈,孺子可教啊!”韩公公笑了起来,他尖锐的笑声在香烟缭绕的屋内回荡,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孔昌一低着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现在你还觉得咱家是什么当世人杰吗?哈哈,你不用回答咱家,心里明白就行。你是圣人之后,圣人可是了不得的,就算是皇帝,不听他的也坐不稳江山。可圣人却总喜欢和人的这个本性啊拧着劲地来,他的徒子徒孙怕他老人家的戒尺,只好在嘴上说着君君臣臣,却在心里憋着坏,他们的坏绝不比咱家来的少。再者说你要是都听圣人的,就把不准人的真性情,把不准人的性情在这世上就难免处处碰壁,圣人他老人家自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所以什么善与恶呀,千万别被它困住,束缚住了手脚。而咱家做的只不过是把人的这个本性抻直了捋顺了。本性一顺,人也就欢喜了,人一欢喜,什么都能答应你。应付平头百姓如此,伺候圣上他老人家也是这个理儿。哈哈,是不是简单得很?好好琢磨琢磨,你还年轻,想明白了明年再来见咱家,说不定咱家能用得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