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世界的眼中,你和我相逢,却南来北往;可是在我的心里,你和我相逢,便驻足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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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山路,在凤凰城的最东。
凤凰城,是我的故乡。
我曾经也是个疯丫头,从小跟在哥哥屁股后面跑遍了凤凰城的每一条街巷,走过每一处转角都仿佛回荡儿时的欢笑,于是现在,总倍加珍惜这每逢春节的探亲休假,一个人游荡在年味笼罩的城中,随手捡拾着熟悉的亲切与感动,点点填充着心房,以备下一次飞离之后的自我疗伤。
就像今天,不知不觉又停在武山路的路口,一个人倚着路牌站了好久,心好像慢慢在时空中触底,一回头,正好就看到19岁的自己,骑着单车,意气风发地一路上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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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青,你们这个寒假能放多久?”曼曼吃力地瞪着单车踏板,一个学期不见,又长胖不少。
“过不了十五就走呢。”大二的我显然已不像大一时那样黏家,反倒觉得放假在家闲极无聊,还不如在学校有一众姐妹一起疯闹的好。
“哦。我们那学校倒是没人管,晚去几天也没事。”曼曼说着回头找学长,“学长,怎么我们以前就没发现这里还有一座聋哑学校?”
“你除了知道好吃的地儿还知道哪儿啊!所以今天趁人家还没放假,把你们都提溜出来好好练练!”学长假装没好气地冲到前面带路去了。
我们这帮高中的死党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嘲笑着,看来全都没有过社会活动的经历。
和预想不同,还未跨进这所学校的大门,喇叭里便飘来悠扬的萨克斯旋律。这是凤凰城唯一的一所聋哑学校,却并没有压抑心情的寂静,我的心突然像开了扇窗一样畅快起来。
我们被分成了三个小组,一队去教室参加交流实验课,一队去帮忙图书馆整理,而我和曼曼这一队就负责到学生宿舍和这里的同学们一起搬被褥出来晾晒。
学生宿舍在三层,晾晒的架子却在院子里,我和曼曼一个弱不禁风,一个也只是空长了女汉子的身架,每回每人就只扛得动一床被褥还一路摇摇欲坠,不出三趟,就都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学长分组时一定是故意的!也太不怜香惜玉!我也就罢了,可他对你是怎么忍得下心的!”曼曼只顾扭头向我抱怨,全没看台阶,一个趔趄向下栽去。
我还未及反应,只本能地跟着“啊”一声大叫,就看曼曼已结结实实压在一个人身上。
“曼曼你怎么样?还能动么?”我赶忙上去拉她起来,看样子并无大碍。
“啊?——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被我一拉,曼曼一下子缓过神来,低头去扶地上那人,“你怎么样啊?”
只见那人已坐起身来,正双手撑地皱着眉头。
“是啊你没事吧?”我也是情急忍不住追问一句。
这男孩看起来与我们年龄相仿,穿一条灰黑色牛仔裤,修身的白色高领毛衣更衬着长相清秀。只是,他完全不接茬,自顾自站起来低头冲我们摆摆手继续往楼上走去。我这才一下子反映了过来,赶紧拽住还想追上去的曼曼,用手指在唇上比个“嘘”字,示意她我们可能失误了,这男孩应该是这里的学生。
一种自责式的手足无措,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唉算了,先干活吧。”
许久,我振作一下转身去收拾掉在地上的被褥,“来,把你的也给我。”
“你拿的了么?我没事的,还是我来吧。”大概我的表情很是吃力,曼曼跟在我身后一直啰嗦。
突然,有人从我的身侧伸过手来接去被褥,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没错,就是刚刚那个男孩。我和曼曼连忙追上去,你一边我一边地帮他把搭上架子的被褥拉展,却是想说什么又不能说,不说什么又很难过的尬尴着。
终于,这男孩腾出两只手来,从身上掏出了本和笔,看看我,低头写起了什么,片刻,才轻轻走到我面前递过本子。可是天哪,这一刻,我的注意力居然被他身上独特的气味给牵去。好像洗发水的清香,又好像他的鼻息,真是突如其来的眩晕。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只记住两个字“宋俊”。
宋俊,你一直都不相信你是我的初恋,所以后来,才一直被我叫做“傻俊”。
那一年,我渡过了人生中最长的一个寒假。只要无事,我便拖着曼曼去找宋俊。原来,我们两家离得很近,想必这么多年我们一定在某一刻彼此相遇,都只怪岁月无声。我曾埋怨老天为什么不肯赋予这样一个男孩动听的声音,却也感激老天还留给了他这个世界的动听。宋俊虽然不能发声,但听力并未消失,这着实是少有的幸运。那时,他最爱听张学友和王菲,第一次去到他家,我和曼曼就惊呆在他的书柜前,近百盘卡带,有一些封面已发黄,年代久远,真不知他是怎样收集全的。
“我最爱听《忘记你我做不到》,你呢?”我抽出一盘张学友的专辑。
“哎呀少来了!你的唯一不是张信哲吗?什么时候改听张学友了!”曼曼阴阳怪气地打断我,眼神里的坏笑都要溢出来了。
宋俊却很喜欢听我们拌嘴,每每此时,便静静坐在那里,任由我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嘻嘻哈哈,最后,才在纸上精辟地判句公道。
日子在这样的欢愉中飞快而逝。直到大学室友实在无法再替我顶包,打电话催我回去报道,我才切实感受到离别的哀愁。
那天在车站,我送给宋俊一支自己最爱的钢笔和一个精美的本子,本子的第一页写着我学校的通信地址。
“笔很漂亮!”宋俊写道。
“所以才送给你。”
“那,你也很漂亮!”
天! 这绝对是世上最机智的告白吧!我的脸居然红了。
“所以~也送给你。”抛下这句,我匆匆登车,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回到学校的第三天,我收到了宋俊发来的短信“以前,我觉得自己不需要这样的通讯工具,现在,握着它,就好像握住了自己的生命。舍不得写乱那个本子,我要把它做成我们幸福的日记。”
我们会约好读同一本小说,看同一部电影,再分享彼此的感受,那一年,我们还同时爱上了一个音乐鬼才——周杰伦。我书桌上摆起了宋俊的照片,看到的女生全都艳羡不已,我壁柜里塞满了家乡寄来的小吃,闻到的室友个个口水连连。
我在无限的想念和期待中数着日子迎接暑假的来临。
那个傍晚,斜阳笼罩的站台,微笑着的宋俊,后来便常常定格在我的午夜梦回里。
他就那么左手提着背包,右手牵着我,我们沿着凤凰城的每一条小街巷漫步,觉不到饿也觉不到累,好像可以就这样牵手走上一整晚,好像一整晚也抵不足136天的想念。
“太晚了。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明天我不出门,你什么时候过来都行。”
我接过他的手机,只专注于留下怎样的一句晚安,却苯到被自己的人字拖绊了一跤,脚腕被鞋子上的金属装饰钩出一道血迹。
“嘶~没事,没扭着,走吧。” 我倒吸口凉气。
宋俊却急了,示意我等等,转身跑去。
不一会儿,气喘吁吁的他边撕着创可贴边跑回我身边,正要蹲下来帮我贴好,却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腕。
“这是怎么了!”我一眼就看到了他的手指在流血。
因为忘了手机在我这里,因为身上没笔,因为着急,所以你咬破手指来告诉店员你要买什么是吗?!
难道那一刻就是老天给的暗示,和我在一起,只会伤害到你。
我一直以为自己身在一个充满爱又相对民主的家庭,却在那个年纪看不透被爱庇护的自由恰恰不能随心所欲。
于是当守在门口的哥哥一拳砸在你脸上的时候,被砸晕的更像是我自己。
从小比父亲更溺爱我的哥哥,从来没有跟我大声说过话的哥哥,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了别人口中他的浑和狠。
“妈的传言还是真的噻!你还真敢和我妹好!今天正式警告你,再让我看见你跟着她我把你全家都掀了!”
“哥!”我被拽着往楼上走,做着无畏的挣扎,“等等!就等一下!求你了!”
回头,宋俊顾不得鼻血,一脸担心地跟了过来。
我哭着冲他不停摆手示意他走,却于事无补。我被哥一把甩进卧室反锁了起来,听得家门被重重关上,椅子摔倒的声音、杯子碎裂的声音、哥哥尖利的威胁和侮辱、爸爸冷冷的拉架、妈妈哽咽着诉说培养我的不易……一切的一切渐渐淹没在窗外响起的雷声中。
“宋俊你走吧!哥——哥!——你让他走吧!我不见他了!真的!”这一遍遍的祈求仿佛已不再来自我沙哑的喉咙,只机械地盘旋在头顶。
好像等过了一个世纪,房门终于被打开,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房间里已没有了宋俊,哥坐在沙发上掐灭烟头,爸看我一眼转身叹气,妈坚定地命令哥第二天就把我送到外地姨妈家去。等等,餐桌下,那是宋俊的手机!我开始觉得脚下发软,盯着屏幕,哭坐在地上,以为干涸的眼泪又无声地打开了闸门。
“就给我一次机会。”
就给他一次机会。
就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句,如此艰难。
默默被哥拿走了手机,默默走回房间把脸压进枕头,默默地感觉是炸裂还是要窒息。
许久许久……
仿佛明天永不会来临。
窗外雷声加着暴雨,就这么被吸入无尽中去。
突然,有个声音隐隐又清晰……天,还是把我撕碎在其中吧!跌跌撞撞扑向窗口,是宋俊,是他一直守在大雨的窗下不肯离去,是他正拼命试着发出唤我的声音!
那声音这一生我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用任何语言都只会让我心碎如初。
是我闯进了他的生活,是我浇灌了他的爱意与希望,也是我让他经历了残忍的践踏。如果是今天,我会不会鼓起更大的勇气走得更加坚定?如果是今天,家人会不会因为我的愈发成熟而对我的选择给予一点的信任和尊重?而那年,19岁的我害怕了。我怕哥哥的疯狂会伤害他,我更怕他自己的疯狂会伤害他自己。
终于,我在纸上大大的写下一行字,贴上告别的窗口:
“懂我就走。你过的好,我才能自由呼吸。”
那一夜,太长。
宋俊走了。走出了我的窗口。也走出了凤凰城。新学期到来,曼曼在电话里狠狠地抱怨了我。而我,则收到了宋俊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那正是我送给他的本子,上面抄录了我们136天全部的短信。
他真的把它做成了我们幸福的日记。
每一句都传来最动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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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城的冬天永远这么湿冷,像从未曾晒透几千年的寒意。此刻我又停在武山路的路口,一个人倚着路牌站了好久,心好像慢慢在时空中触底,一回头,正好就看到19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