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梦而行泪成珠,踏父老路不认输;
人生哪得平而坦,每走一段皆财富!
八十年代初,父亲还保持着正直勇敢、阳光乐观等优良品质。他常戴着一副眼镜,其实没有度数,不过是为了装扮得很有文艺范。
那时候,青年男女若是随身带着《普希金诗集》《飞鸟集》等书,旁人立刻都会投去崇拜的眼光。所以,父亲虽不近视,戴眼镜却也很平常。
一次,他陪领导去海南出差。和海南领导一见如故,那“知己”是单位驻海南的某部门领导。他趁机给自己联系了海南工作。
当时,父亲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总是固执地对人信任有加,认为领导既然许诺自己,调动工作的事情,应该十拿九稳了。
回到家后,父亲开始膨胀,趾高气扬,四处显摆,信心满满。并且,他还主动追求了一个十里八村的美女,那便是我的母亲。
按当时情况,他俩基本是门不当户不对,跟本没可能在一起。祖父家八代农民,因为家穷,祖父住的房子没钱修,每逢下雨,房子每一个角落,都能滴嗒作响,漏雨不止。外祖父家尽管也不甚富裕,但也强过祖父很多倍。
我们常说,姻缘无关贫富无关身份,可八十年代的农村,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从来阻挠自由恋爱。
外公一开始,死活阻止两人交往。可当父亲说出海南一行收获后,似乎父亲的地位,立刻显著提高。外公突然同意了他俩交往。毕竟那时的海南,是文革后允许先富起来的大都市,有钱人都在那边。
后来,父亲又陪领导去北京出差。那时侯的父亲,也算文学青年,偶尔赋打油诗一首。他北京的朋友有一天跟他说:“我看你也有文学梦,有个叫吴成风的作家,我介绍给你认识认识!”父亲不屑地回道:“认识他干嘛?难道你认为我会留在北京工作吗?”
多年后,父亲跟我讲:他当时的想法很幼稚,认为广大北方,连同北京都是土得掉渣的落后之地,落后地方写文字的人,有什么可见的;真正时髦的地方,该是岭南那一大片改革开放的前沿热土。
父亲从北京出差回到家乡后,海南发来电报,说海南单位的名额已满了,他去不了。但父亲还是毅然坐火车南下,离开了家乡,打算先去广州碰碰运气。坐在火车上,虽然父亲一直望向窗外,满脑子却是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场景。父老乡亲送别他时,有的嘲笑有的关心。他想这辈子,都不愿意见到他们的眼神,太过难堪。
父亲来广州后,在广州某杂志社外的台阶睡了一夜,听着路边叫卖声,怀念乡土乡音。很多的人用浓重广东口音,交流工作。更多的人,都操着一口广州话,互相交谈,父亲一句都听不懂。
那一夜,父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满城的繁华热闹,与他丝毫无关。语言不过关的他,转而去了深圳。
他在深圳朋友家里,帮忙做饭,打扫院子,将自己的简历和文章,一家家杂志社投递过去。最后,也不曾有人答复过他。那个年月,没有打字机电脑之类的高科技产品,写东西全凭手写,所以父亲练就了一手好字。
其实,父亲完全可以留在家乡电影院里,当放映员;也可以去文化书店当个“书记”。可是,脸皮薄的他,是没好意思继续留在家乡了。
他一定要出去,尽管他成长的环境,也迈着开放的步伐,向前出发。改革之初,到处都是日出东方红,正是普照大地的好时光。但父亲往前走了几步,即腿脚开始迟缓,看似欢快乐观,同时也有沉重和不适。
之后,父亲开始学摄影,去小照相馆里凭技维生,不再追逐——他那遥不可及的文学梦。再后来,他回到家乡,和母亲结婚,生儿育女。
前些日子,父亲在深圳的老朋友,过60岁生日。回家后他就闷闷不乐,感叹岁月不待人,一事也无成。父亲当然记得,自己哪一年过完的60岁生日。
有一天,我看到他坐在椅子上,对我讲起深圳的艰苦岁月道:“有次我在一家超市门口,看见一包散落的蚕豆,包装袋里,还剩一半,许多掉在了地上。我想把它们都捡拾起来,就当作是自己买的一样,但我又不好意思弯腰。大约忍耐了一分钟——那就跟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终于还是屈尊弯腰,蹲下来,迅速把它们扒拉到一起,捧着,装袋,拿好,站起,跑开。我围着超市外,绕了两个弯,又向前走过两个路口,好像特务摆脱盯梢,又像盗贼偷完东西,确信没人注意到我,才挺起胸膛返回住所。”
那时的父亲,就像我如今在北京一样,追求理想,独立生活,一无所有。其实我反思,看自己的现在,和父亲的过去都有一种症结——我们都缺乏坚定的勇气,十足的信心。
父亲想在体制内,找一个好位置,丢脸后,才被迫敢去闯荡;而我必须用所谓理想,来镀金让自己坚定勇气,然而说到底,都是虚假。在时间的荡涤中,开始露出斑驳的痕迹,最后变成回忆的往事。
我和父亲多么相似啊!在年轻时,都渴望找到某组织认同,希望能够接纳自己;但我们这类人,只能靠自己而活。因为,我们学不会諂媚,也不擅长笼络巴结,所以,注定毫无所得。我们连犯罪组织都找不到啊,我想入行也不得其门,且我稟赋不好,他们哪能要我?
人既像他的时代众生,
也像他的父亲母亲。
初到北京,我去一个拍摄剧组的时候,端茶倒水给每一个人,然后站在一旁听候吩咐。
彼时,片场太阳毒辣,刺痛了我的双眼。那时我已经连续工作了10小时,没有吃饭。我用袖子挡住眼睛,一如我父亲那年,当听到“海南名额已满”后,他也用袖子遮住眼睛。
那年,他二十余岁,风华正貌,第一次泪水缓缓流了下来,然后他迎来不眠之夜——一生最漫长的思想斗争。今天,我也二十余岁,怀揣梦想,踽踽独行。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有晶莹的珍珠,掉落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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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9年1月6号周日(戊戌年腊月初一卯时许)
修改于庚子年梅月十五亥时许(ˇ∀ˇ)(2020.03.08星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