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学校坐落在一个大混混小混混横行的镇上,学校沿着镇上的主街道一直走,会看到一大片田地,如果是清明前后,这片田地会绽放出成片成片的油菜花,仿若金黄色的海洋,蔚为壮观。穿过这片田地中央的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就到了学校门口。
我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平平淡淡的时光。
学校里的同学分为两种,一种是老实做学生的孩子,他们大都是老师的孩子或附近村里的孩子,性格或要强或老实胆小本分;另一种则是镇上小混混大混混的孩子,他们把学校当作小江湖,一年四季都穿着单衣,冬天的时候缩着脖子走路还以为自己很酷,他们每天的日子丰富多彩,打群架这种事被他们渲染得忠肝义胆、荡气回肠,早恋这种事也被他们讲得郎才女貌、三生情定。
而我是第三种,既不老实做学生听讲写作业,也不涉足江湖。如果冬天的时候有人从我们老师办公室门口路过,会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老师拿着空白的练习册,表情激动,唾沫横飞,而他的对面站着一排穿着长袖单衣的学生,无不缩着脖子吊儿郎当地站着,可是,朝里看,一定还能看到一个穿着厚厚棉袄发呆的小姑娘。
有一次老师实在气糊涂了,甚至对我骂道:“穿那么多干吗?上课好睡觉吗?”我看着外面地面上还没化完的雪,怯怯地说:“老师,下雪不冷化雪冷啊。”
旁边一排穿着单衣的少男少女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嘲笑我怕冷,还是单纯觉得好笑而已。
这次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个女孩拉住了我,她走在我旁边,用不大不小,我刚好可以听到的声音说:“我们去操场啊,反正你回教室也只是睡觉。”
我转过头,看清她的样子,黑黑的没有肉的脸颊、鼻子上有密密麻麻的雀斑、双眼皮、眼睛不大却亮晶晶的、还有冻成乌紫色的厚厚的嘴唇。
我鬼使神差地跟她去了操场,跑道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冰,我的雪地靴走在上面有些打滑,她挽着我的胳膊说:“我扶着你。”
走到单杠那里,她又说:“这样的冰很适合溜冰的,我溜给你看啊。”
我回答:“好啊。”
她以百米冲刺的姿态往跑道上跑过去,然后侧着身子,一腿立住,一腿往前,靠着惯性溜了好远。她在跑道那头停下来,冲我得意地笑着。
现在想想小时候的友情很奇怪,玩了一次之后,以后上厕所、吃午饭、分享零食就都得叫上彼此,仿佛是内定的朋友的义务。
写到这里,我终于想起她的名字叫做小彩。记忆的深处终于被挖掘出来,原来过去的很多事情,我认真想一想,便都记了起来。
后来,不经意的一天,我看见小彩穿了件粉色的棉袄。我们班孩子出去打群架的时候,她也不凑过去了。
有一天放学,我们沿着那条田地中央的水泥道慢慢地走着。小彩说:“你知道那天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找你玩吗?”
“为什么?”我其实不是很在意答案,有朋友玩就好了。
“因为前一天,我爸妈离婚了。”
我转过头看着这些天一直走在我旁边的她,小的时候,“离婚”两个字真的是又传奇又遥远可怕的存在。
“我妈哭得特别难看!”她甚至咧开嘴笑了一下,“我很害怕我变成她那样,因为自己是混混,以后就只能嫁给混混了。”
那个时候的我,才过完12岁的生日,几乎听不懂她的话,可是这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小彩让当时的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现在的我想想当时她讲的话,仍然觉得这个小孩子真是太有想法了。
我只是尝试着安慰她:“你一定不会嫁给混混的。”
她点点头。
那个冬天,那条水泥路上,有脏脏的雪块、有湿湿的泥巴瘫在路中央,过路的同学互相推搡着大声讲着脏话,凛冽的风一遍遍呼啸着略过我的脸。
可是,那个时候,这些东西我都不在意了,它们都不会让我觉得心烦了,我的人生第一次开始思考未来,我也想知道哪些是未来的我一定不想要的。
我看着小彩无比真挚地说:“我们长大以后一定会很好的。”
“嗯!”
过完年来到学校,天气已经不再冷了。中午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会敞开棉袄,在操场上跑来跑去,学校的广播里一遍遍放着“老鼠爱大米”。
小彩过来跟我说:“你知道这首歌谁唱的吗?”
“杨臣刚啊。”
“你知道吗?我见过他。”
“真的?”
“他本来就是我们市的人啊,我有一回去市广播台玩,看见他在大厅里和别人说话。”
“哇,你好幸运啊,我也想见个明星。”
“嘿嘿,我想去报名快乐女生。”
“我们才13岁,会不会太小了,人家让报名吗?”
“小鬼,我15岁了,就你自己才13岁,张含韵也是15岁参加快乐女生的。”
我点点头:“我支持你!”
“你知道吗?老鼠爱大米我听了一遍就记住了,一个调调都没唱错。”
我激动地拉着她的胳膊跳起来:“你很厉害啊,那你不是要拿冠军了?!”
“哈哈哈哈,我也要当明星了!”小彩大声宣布道。
后来小彩一个人去了长沙,我每天晚上守着电视看海选现场,还拉着爸爸妈妈一起看,可是一直没有看到她。
时间很快,很快就要中考了,我也15岁了,也从一个1米4的小矮子长到了1米6。
班主任在讲台上感慨地说:“等到外面那片油菜花落的时候,你们就要毕业了。”
我这才注意到外面那片金黄色的海洋,油菜花开得很漂亮。我想起小彩在那条路上对我说她不想嫁给混混。
班主任让我去街上买零食,用来开毕业会。我拎着一包瓜子和芦柑,在街上慢腾腾地晃悠着,想要晃掉两节课,等到毕业会开始的时候再到学校。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小彩,她也长高了很多。她独自站在拐角的地方,一条腿搭在大石头上,一幅吊儿郎当旁若无人的样子。
我走过去,喊着:“小彩。”
她转过头看到我,一下子笑开了,想要捏捏我的脸,又尴尬地放下了,我看见她的手上有黑色的油污。
我把瓜子袋子打开递到她面前,她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用还沾着油污的手把瓜子放到嘴里,她一边嗑一边随手扔在街道上。我也学了她的样子边嗑边扔。
她笑嘻嘻地说:“行啊,都敢逃课出来买零食了。”
“要开毕业会,老师让我出来买的。”
“公费,那我可以多吃点。”
我点点头,说:“多吃点,刚好我拎不动。”
她点点头,飞快地嗑起来。
“那片油菜花开了,你跟我去看看好吗?”我边吃边问她,声音有些含混不清。
她有些犹豫,说:“走到那里,老师同学都会看到我的。”
“没关系,那我们在这儿说会话。”
她点点头:“听说你现在成绩挺好啊,是开窍了?”
“我就认真了两个星期就考到前几名了,也不知道排在前面那些人怎么学的。”我故意得意地说。
“那是,你是谁啊,我们班就属你最聪明了。”
“还有你。”
“嗯嗯,咱俩认真起来,没他们的活路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还回来上学吗?”
“我爸想给我转学,然后从初二读。”
“可以啊,我们考一个高中。就考那个最好的。”
“好!考四中!”小彩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言为定。”
“一言未定。”
后来,我们之间自然是没有后来了,也许从我在街上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了,但是小时候,总是愿意想些好的事情。
我把我的朋友丢在了15岁那年油菜花怒放的时候。我甚至不能立马记起她的名字和她的样子,但我知道,15岁那年的时空里,我们的友情永存,想起这段友情时我的感动、我的怀念、我的一切情绪无比真实。
如果有一天我们再重逢,我一定不会是疏离客气的样子,我一定会紧紧地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