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手术室忙活了一个上午,临近十二点,王大个才准许我回去休息,走时还不忘提醒我下午两点半必须到。
回到宿舍后,我斜躺在床上,这才有时间拿出手机来,刷刷新闻,看看视频,过一段短暂的惬意时光。
突然,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本以为是学校发的通知之类的,打开后才发现,原来是几个朋友的生日提醒,便随手写了“生日快乐”发了出去。
到了晚上,我再次打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那是我高中同桌雨薇发来的。我打开了那条短信,只见里面写着“谢谢你,可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高中时和雨薇关系很好,就连我十八岁的生日派对都是她在班上发起的。
我急忙回了短信,“不好意思,你的生日我有些记不清了,告诉我哪一天,到时候给你发个红包。”
等了一会儿,她才回我道:“我的生日三天前就过了,算了吧,你还在上学,我怎么好意思问你要红包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再说什么,我觉得很奇怪,想着当年一聊可以聊一下午的她,居然有点不适应了。
我觉得我应该找个话题和她聊聊,就当是久违的寒暄也好。思来想去,我想起了三天前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女人。
那天我下夜班。忙忙碌碌了一夜,终于等到了解放。
我打着哈欠,慢慢从鞋柜里拿出鞋穿上,又随手捋了捋自己鸡窝般的头发,便迈着轻飘飘地步子出了麻醉科的门。
头一晚真的糟透了,本来跟着王大个做完两台剖宫产手术麻醉就准备睡觉的,谁知刚躺下不一会儿,他的手机铃声就把我从美梦的边缘拉了回来。
得,又来急诊手术了,连忙穿衣狂奔去手术间,接着又是漫长的一夜,等到早上交班的时候,我差点没站住。还好那天没什么特殊要交代的,便早早散去了。
路过ICU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女人极力压抑着的啜泣声。我抬起头随意瞟了一眼,发现一个穿着暗红色上衣的中年女人正佝偻着身子在一扇门后面哭着,她的身后,另一女人正轻抚着她的背安慰着。
估计是家里人出事了吧,我心里想着,便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我不是一个麻木的人,只是这种事情在这里太常见了,就像是一个见惯了生死的战士,很难再为一个普通人的丧生而感到悲痛。
然而就在我转身走入电梯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她很像一个人,可随即又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应该是我眼花了吧。
但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像那个人。我还依稀记得那个温柔的女人,曾坐在我的身边,问我关于雨薇的事。
“前几天,我看到了一个人很像你妈妈,不过,可能是看错了。”我在手机上打出这行字,给雨薇发了过去。
过了片刻,雨薇回我道:“在哪里看到的,是医院吗?”
她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自然地说出“医院”来,这让我联想到某些不好的事。
我决定岔开这个话题,可能是我感觉她今天的情绪有些反常,想了片刻,我回她道:“不,不是在医院,是在街上碰到的。对了,你在那边工作还顺利吗?”
谁料,她并未体谅我的用心,良久,才回了一句,“那个男人出车祸了。”
(二)
“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我心中嘀咕道,突然就明白了过来。从高中起雨薇一直把她爸爸称作“那个男人”。
我想起她曾给我讲过的她家里的事来,虽然已经过去六年了,可我依然记得。
因为她有一个奇葩的爸爸,想起他的那些荒唐事,直到现在还能让我惊出声来。
雨薇的妈妈算是位女强人,当时在城里经营着一家酒店。二十几年前,那不过是一家普通餐馆。
那个时候,社会治安很不好,她的店总是被当地的地痞无赖骚扰。后来,她便嫁给了一个社会上的人,也就是雨薇的爸爸。
也许是她的法子起了作用,自从她嫁给雨薇爸爸后,再也没人敢找茬,事业也红火了起来。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法子的弊端也逐渐显现出来。
雨薇爸爸在社会上有个绰号,叫虎哥。他长得虎背熊腰,脾气暴起来也像饿虎一般乱咬人。按雨薇的话来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是说他爸的。
知道了他爸的脾气,雨薇和她妈,也尽量不去招惹他。而她爸也乐的自在,终日里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在外面瞎混,有时一两个月雨薇都见不到他。雨薇说,她妈和她爸虽未离婚,不过也差不多了。
有一天,我看到雨薇哭红了眼睛来上学,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爸打了她,而打她的原因竟然是说她逃了学。我觉得很奇怪,雨薇从未逃过学,便忙问雨薇什么意思。
我还清楚地记得雨薇当时的表情,她咬着牙,一个个字像尖刀般从她的薄薄的嘴唇里吐了出来,“摊上那个男人你还能怎么着?我真希望自己没有爸爸。”
我当时还有些怪她。在我看来,无论多大的矛盾,作为女儿都不应生出这样的感慨。可听完她的解释后,我渐渐有些明白了。
原来,雨薇爸爸头天不知为何,突然到学校去找她,结果没见着。等雨薇回到家,他便大声呵斥她,说她不应该逃学。雨薇自是不解,她从小怕她爸爸,看到他发脾气,她竟忘了解释,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是她爸被她的沉默激怒了,便随手给了她两耳光。
这两个耳光惊醒了雨薇,她强忍着泪水,不知哪来的勇气,竟质问起她爸来。她说他不配做父亲,不配做丈夫,甚至不配做人。雨薇的话让她爸火冒三丈,他拿起凳子便向雨薇头上招呼,幸好雨薇妈妈及时冲了出了,这才没有出事。可他这一凳子还是砸向了电视,那屏幕瞬间粉碎。
“你说气不气,后来我才知道,他去我初中的学校找我,你见过那个当爸的连女儿上几年级了都不知道,再想想他对我妈的无情,有时我真的觉得,没有那个男人该有多好。”
那时,我虽同情雨薇,但毕竟觉得她说的太过夸张。可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这样的爸爸,作为女儿,绝不会在他生死关头,连一个电话也懒得打。
“那你爸伤的重吗?”我问她。
“我不知道,反正我妈说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你真得不回来看看吗?”我急忙问道。
不知为何,我总希望她能回来看看,不管怎样,两代人的恩怨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不了,他见了我会杀了我的。”我猜雨薇可能犹豫了一下,等了一分钟,她才回我。
“这么严重?”我不解。
“其实,他出事的那天是我生日,之前我和他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
“是吗?为什么?”我疑惑更重了。
“一些私事,对了,你可不可以帮我看看他伤得怎么样?”
我没想到雨薇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不过想想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便答应了她。
“好吧。明天是周六,我帮你去看看。”
(三)
第二天,我从超市里买了些水果,一大早就去了医院。
我先到ICU打听了一下,原来雨薇的爸爸昨天便转到了创骨的病房。我找到她爸所在的房间,将门轻轻推开一个缝来,侧着脸,往里面瞅了进去。
这个房间里共有三张床,前两张是空的,只有第三张靠近厕所的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
他长得不高,微胖,两边凸起的黑色脸庞泛着些憔悴,头上缠着绷带,一条医院的白色被子斜盖在身上。可能是这被子限制了他的自由,他将一只粗壮的胳膊搭在床沿上,还将一条腿努力地蜷了起来。还好,他的另一条腿打着石膏,不然他可能真的就溜走了。此刻,他正闭着眼睛,不知是否睡着了。
我不敢惊动他,但答应雨薇的事我又不能不做。我想,就到他面前随便看看好了。说实话,我真希望他是睡着的,毕竟躺在房间里的男人不是什么善茬,他可是生起气来,连自己女儿都能砸的人。
可这破门偏在我推开的瞬间沉闷地"吱"了一声,然后我看到那个男人嘴角猛然抽动了一下,接着,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便缓缓睁了开来,这时,整个房间都弥漫上一股紧张的味道。
“你找谁?别打扰老子睡觉。”雨薇的爸爸首先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字也是断断续续蹦出来的,可那低沉的嗓音让我不由地打了寒颤。
我愣了片刻,没想到他竟如此暴躁,最后硬着头皮向他解释道:“我是雨薇的同学,在这里实习的,雨薇让我替她先看看你。”
那男人听了这话,暴戾的因子再次被点燃。他冷哼了一声,心中仿佛有熊熊火焰在燃烧,我真怕那样会加重他的病情。
只见他瞪着我说道:“让你先来看看我,你是她什么人?她哪里去了,老子撞成这样,她连个电话都不打一个。”
我心中鄙夷了他一番,心想:“也不看看自己是啥样的老爸”,可这话却不能说,忙安慰他道:“不,她没说不来看你,她只是感到愧疚,听说出事的那天,她和你大吵了一架。”
只是这话说到一半我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提起那件事来,这下自己闯了大祸,以至于后面声音也越变越小。
本以为他要发火,谁知他竟摆摆手叫我过去。我连忙向他走去,只是身体离床却始终有一段距离。
我把水果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这时我才看清他的样子:宽大的额头,微塌的鼻梁,两道短粗的浓眉下,闪动着那双冷漠的眼,他的下颌很大,在脖子上挤出一道印来,那印子下面,一条琥珀色吊坠隐约可见。
“她说她觉得愧疚,马上回来看我?”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看到他的目光瞬间温和了许多。
“是,是的。”我回答道,虽然我不记得几时说过雨薇要回来,但为了稳住他,还是这样说道。
“哦,”他若有所思,嘴角扯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那笑容,僵硬,苦涩,我想他应该很少笑过,因为这种笑容我只在漫画里见过,
“你是她处的对象吗?她可从没和我说过。”
“啊,什么?不,不是”我急忙摇头,"我俩只是要好的朋友,"
“对了,阿姨呢?谁在这里照顾你?”
“她呀,她在这里能把我烦死,我打发那娘们回去干活了,”似是觉得自己说的不妥,他连忙改口,“我让她回去忙生意了,她给我请了个护工,这会儿,那女人给我打饭去了。”
我点了点头,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叔叔,你的伤还好吧?雨薇挺担心的。”
“伤?这点伤算个屁!”他露出一丝豪迈的神气,仿佛自己是凯旋而归的大将军,“肇事那小子还好没跑,要不然,哼!”
我想他应该还好,便准备找个理由离开。他似乎看出来我的意图,“不想听听我为什么和雨薇吵架吗?”
我尴尬地点点头,从旁边拉了个椅子坐下,听他慢慢地说了起来。
他说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只是这种感觉远没有前段时间那样强烈。我心里默道,这人还有点自知之明。
他接着说,前不久他去替别人收账。
“收账你知道吧?”他问我,我点了点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顿了顿,“雨薇和你说过我的事吗?”
我点点头,又慌忙摇了摇头。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没关系,说白了就是收高利贷那种。”
他说,那家人借钱已经拖了一个月没还,他便去了。等他去了那里,才发现那家人住在一间破旧的出租屋里。他推开门进去,发现屋子里就靠里面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整个屋子有又骚又臭的,他一刻也懒得待。这时那床上的男人问他是谁来了。
“我本以为那天白跑了一趟的,正准备让那男人留个话。这时他女儿竟走了进来,瞅都不瞅我一眼,便走到他老子旁边站着,
"我这暴脾气,刚想骂两句,那女人开了口,她说:‘不就是要钱嘛,给你,别烦我爸。’我楞了一下,可没人敢跟老子这样说话。但钱给了,我也懒得说什么,转身就走,这时我看到那女人正蹲下身子给他老子擦屁股。”
“所以……”我自言自语。
“所以我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他接着我的话说道,“想到她一见到我就避着走,问她啥话都摇头,我觉得心里挺难受。我想等我老了,连自己的娃都不来看一下,这太不是个事儿了,
"正好,她妈告诉我雨薇的生日快到了,我便给她打电话让她回来过生日。她说有事,我就说,能有屁事,接着就吵了起来。我也不想自己发脾气的,可实在控制不住。
"吵完后,我越想越觉得烦躁,越想越觉得后悔,便出去喝闷酒,在路过邮电街路口时,我看到一个男人拉着他女儿过马路。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跟上去,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我哭笑不得,连忙说道:“没事,雨薇会理解你的。放心吧,她会回来看你的。”
我看到那男人憔悴的脸上泛起了笑容,这笑容比之前看到的可舒服多了。我说自己还有事便要走了,那男人眨了眨眼睛,默许了。
待我走出病房,我看到雨薇妈妈正提着饭盒往这边走。
也许是看到我从病房出来觉得奇怪,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向她微笑地点点头,便向楼梯道走去。
回来后,我将那男人说的话告诉了雨薇。我本以为她会像我一样感动,然后告诉我她会马上回来看他,然而等了好久,她才回了我短短几个字。
“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