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近几年,生活成了一场庙会,热闹起来五味陈杂,尝一口辛辣得要命。
恰逢父亲年过半百,半只脚踏进棺材里,回望半生日夜,自觉活得像狗,从来没有好好享受生活,便提出来要重新装修房子。
房子是门面,装修一新,出门去不至于丢面子。
不过街坊邻居一致相劝,重新装修不如重新造呀,你看现在的房子,谁家还用木质窗棂?二十多年的设计,早过时了。
想想也是,在过时的设计上花再多钱也是打水漂。好比好的护肤品要抹在年轻的脸庞,七老八十的老妪,化妆技术再高超也是母夜叉。
在家里人决定重新装修前,小莫没听到任何风声。不过装修改成了重建,她是第一个被通知的。
没办法,重建要花的钱可不是小数目,需要众筹,需要她。
更需要她的钱。
父亲在半夜打电话过来,语重心长地和她谈,谈房子的现状、重建的紧迫性、重建的方案及对未来生活的展望。
小莫挂了电话,才发现来电记录和父亲说话的口气不符。上一个通话是半年前,忘记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半年后的午夜,再接到父亲的电话,像是一部电影空白了中间的一小时,直接进入结局。结局不是她预料的那样,不是来关心她的生活、关心她的工作,而是父亲需要造房子的钱。
不只是父亲需要,是家里人都需要。
她没有理由拒绝,父亲说房子也有她的一份,会有一个她的房间。书房也有会,作为她资金支持的奖励。
看起来挺划算,毕竟她在杭州买不起一个卫生间,但至少在老家有个房子啊。不不不,是有间房啊,她可以毫无愧疚地想回就回,房门一关,就是她自己的天地。
即使这间房要花十万,对于刚毕业三年的她来说,十万不是小数目,她需要借点钱,拼拼凑凑才可以。但一劳永逸,享有终身居住权。
2、
房子是两年前过年时装修完毕的。要花钱的地方比想象得多,连几尺窗帘都好几百。但该要的装饰还是要,不然更没面子。
于是小莫看到的新房子像是一个寂寞女人等待被宠幸,处处漏洞百出。
她的房间虽然大,但除了床,什么都没有。灯一关,整个人仿佛漂浮在海上,没有着落。过年那会儿,她不太习惯,睡了几天,天天做噩梦,被追杀。
等到过完年,回杭州工作,还是没回过神来。又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老房子里她的那些小玩意儿,都不见了。
打电话回去问,一问三不知,问了父亲问母亲,两人都有点不耐烦,觉得她无理取闹。
他们那么忙,还打电话来占用他们的时间,真是不懂事。那些小东西——高中时期的信件、打印出来的作文范文、照片、学生证件呀......有什么用,又不能拿来当饭吃。
小莫憋着一口气,一连好几天胸口闷。加了几天班,临时有急事需要出差,又火急火燎地赶飞机。
出差回来后的那个周末,补眠睡了一天,但还是觉得不对劲。到了第二天中午,小腹终于爆发。
大姨妈迟到了十几天,最终露面。小莫觉得大姨妈傲娇腹黑,稍有不甚就甩脸子给她。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反正没有男朋友,不用担心怀孕,有本事你一直憋着不来呀。
这不,大姨妈还是在她的淫威下拜下阵来,拖拖拉拉地来了。
但是极度不友好。到了第三天,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惨样儿。外面秋高气爽,她觉得冷。
风从四面八方拢过来,要往她身上窜,要钻进她的耳朵里、鼻子里,要从她的每一个细胞钻进去,钻到她的骨髓里。
男同事笑她居然大热天用热水袋,她也没有力气怼回去了,抱着热水袋,贴着肚子,等待大姨妈大发慈悲。
小莫记得很清楚,大姨妈走的那天,父亲发微信给她,希望她可以筹集两万,因为家里需要还债。
可她的卡里连两千都没有。
3、
小莫最终没有凑齐两万。
比凑钱更严峻的,是她的体检报告出了问题。
那几天,整个市场部一片愁云惨淡。大叔们的日子不好过,体检报告是判决书,利用身体优势换来的荣华富贵是罪行。任何犯罪都要判刑,刑期是余生,服刑期间不得吃香喝辣,连糖都不能碰。
几个大老爷们明显不开心,不让吃吃喝喝,怎么让客户开心满意?客户不满意,哪来的单子冲业绩?没有业绩,哪来的绩效?没有绩效,两次需改进,就要被辞退。
那还得了,一家老小等着这份工资呢。
小莫万年单身,但也觉得和步入中年差不多,也许更差。都说人到中年,钱多事多没人爱,可她什么也没有,唯有债务和压力一样不少。
那造房子的钱有部分是她借的,借呗微粒贷信用卡,高中同学大学同学,凡是能搞到钱的路子,她都走了一遍。
借了也就借了,至少房子是造好了,按照她的计划,接下来要分期付款,每个月从六千的薪水中抽出四千还贷,剩下的交房租和日常开销。真的是每一分都打算好了去处,容不得出错。
可下雨了,屋漏了,大姨妈造反了。
小莫请了半天的假去公司附近的医院,挂门诊看妇科。轮到她时,已经下午两点。拿出体检报告给医生看。医生瞥一眼报告,再瞥一眼她,开口一句话就问懵了她。
——交过几个男朋友?
——啊?什么男朋友?
那位中年女医生再瞥她一眼——有没有堕过胎?
小莫明白了——没有,没有男朋友。
——那你的体检怎么会这样?子宫里长了个东西,你知道么?
小莫心想,我认得字,上面写着出现不明肿块,有待进一步检查。可这和有没有男朋友有什么关系?
女医生也从她的反应中得知小莫不像是说谎,口气软下来——先去做B超,再看结果。
打印机很快吐出来检验申请单,女医生拿笔在上面刷刷写下两个字——处女。小莫觉得这两个字好像是对她前28年单身却在子宫里长了肿块的嘲讽。
病痛也是挑人的。林妹妹要得肺结核,要在得知宝玉另娶他人后气得咳血,也气得看客们吐血;欧阳明日要得软骨奇症,只能和轮椅相伴却不掩风华绝代,让我们爱死他;连王沥川都要得绝症,每一次死去活来,女主念念不忘,我们也揪着一颗心。
可她的病,真的是瞎了眼找上门。
4、
小莫是在刚出医院的门口接到父亲电话的。
一接起就直奔主题,问她钱什么时候筹好,为什么这两天没有音讯。
她终于觉得烦——我在医院!
父亲顿了顿,她也沉默。静默的两秒钟,可以是情感转换的过渡,也可以是脑子无法及时反映的空白。以为是温情的开始,却不料电话那边父亲的语气完全不符合人设。
——你怎么又去医院?
又?!
她在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是个败家子,在像父亲讨要钱去吃喝玩乐,而父亲恨铁不成钢地无奈。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被人闷头劈了一刀,只能闷声不吭。
可她的耳朵没有失聪,父亲还在说——你注意点,别老是去医院。又没什么大病,现在家里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你要省着点。没事别出去,出去肯定要花钱。
直到电话挂断,她在地铁里望着飞速而过的广告牌,上上下下的人流挤着她,她才明白过来,这一幕这样的相似。
相似到她的记忆不需要搜索,就如眼前的广告牌一样,一直一直地回放。
要毕业那会儿,她想要考研究生,父亲没同意,说是研究生对于找工作没什么用,读出来年纪也大了,不适合女孩子。
等她决定要找工作,父亲建议她去考公务员,因为公务员是多体面的一份差事,高人一等。在她最终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时,父亲却在短信里直接地鄙薄——你永远是打工妹。
可笑的是,当他知道这份工作是在国企,又忙着打电话来追问国企的待遇如何,什么时候可以当上领导。
原来生活是娼妓,这个娼妓要钱要面子,有了这些才会让人舒服。
可她无钱无势,注定不是一个好嫖客。
5、
很多时候,小莫都希望自己是男孩子。
同样的工作,男性只要稍微努力点,就能得到上级的认可,但女性不一样。性别是无法跨越的屏障,工作再出色,也总是被限制。女人要生孩子,要带孩子,还要来大姨妈,是一个多事儿的物种。
所以参加工作的这些年,她得到的是微薄的加薪。而为了加薪,她需要比男性更拼命。
没有时间谈恋爱,也没有心情谈恋爱。爱情是奢侈品,她暂时要不起。
幸亏她的父母也和别人家的不一样,象征性地提过几次,就不再过问了。不要以为是尊重自由意志。给她自由,是因为他们想要自由。
父亲在某次她回家时提及,他是不可能出钱给她在杭州买房付首付的,想都不要想。而且就算结婚,老家的酒席钱也要男方来。
她觉得好笑,连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他都能考虑得周全。
但很多事情,他们连问都不问。
就像读书时问她的成绩排名,却不问她在学校里是否开心;工作中关心她的工资,但从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平均每半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通一次电话。大抵打电话也是一种投资,需要言简意赅,收益风险明确,与利益无关,便没有沟通的必要。
小莫早已经习惯,只要她能做到的,比如买衣服,买鞋子,她都尽量去满足。几千元的贴补家用,她也能拿出来。
但再多,真的没有了。
父亲后面又打来电话催她,说是没有两万,一万也是可以的。她凑了五千元打过去,才息事宁人。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医院也给出来化验报告,肿瘤是良性的,吃药就好,不用动手术。医院配的西药,有人说副作用大,女人的毛病不能下猛药。于是她打听了一个有名的老中医,摸清了老人家的就诊时间,赶了过去。
但很快她的世界又漏雨,老中医承诺可以治好,开了两张药方,其中一方是滋阴的保养品,用的都是名贵药材,吃了可以事半功倍,但进不了医保。
老中医也不强制,让她自己考虑。好的东西都贵,贵有贵的理由。
小莫咬了咬牙,一鼓作气付了钱,去抓了药。
6、
治病的大半年,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小莫还是想得开,小命要紧。等她把肿瘤治好,顺带着大姨妈服帖,就又可以努力赚钱改善生活。
活着不就是升级打怪么?熬过这一阵,她就可以解放了。
小莫还想着她要换个地方住,现在住的房子没有厨房,到了周末只能点外卖,太贵。到了明年年初,工资也会涨,也许只有可怜的10%,但总比没有好。
她的生活很是平静了一阵,因为父亲没有再打电话来。不过母亲却来向她哭诉,说是父亲把家里的几千块拿去赌,输了个精光。
没说两句就开始哀嚎,哭自己的命苦,说父亲不是人。
微信里密密麻麻都是语音,一下子蹦出一条,好像鱼一样。她连点开的兴趣都没有,即使她心有同情,可同情不会改变任何现状。
眼泪也不值钱。女人到了那个年纪,出点事都是那么哭的,可怜也可恨。心有不甘,偏偏又改变不了,连努力一下都不肯,只知道用眼泪向周遭宣泄。
平均每个星期来一次,好像唱大戏。第一次新鲜,后面的反感。
换了以前,她会发个红包过去,聊表安慰,几十块到一两百。但现在没有了,她的钱换成了成袋成袋的中药,码在房间的角落里,每天饭后两袋,要和她的肿瘤斗智斗勇。
母亲最后来一句,你和你爸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她苦笑,想和母亲解释她的近况,想说明年情况就会好很多。可一想,又觉得没意思。确实没意思。
不说是肯定被误解,但说了不见得被理解。反正是没有钱,说不说都一样。
也许证明感情最好的表达方式是给钱。
可很多时候,钱是一种偿还。感情也是一种偿还。世人要钱不要感情。
她也需要钱,去维系和父母的关系。
亲情和爱情差不多,没有物质的支撑,就是一盘散沙。
7、
不过,最近小莫才知道,没有金钱的维系,亲人之间足以反目成仇。
再次接到父亲的电话,她知道肯定有事。父亲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你妈得了癌症。
语气听起来好似说,今天下了暴雨。
小莫的世界彻底地屋塌了,再怎么缝补,都是漏的。
母亲来杭州看病,大大小小的检查做了一个星期,终于明确原发灶。等待住院,入院前的检查,预约到早上、下午或者晚上,又是一个星期。
半个月过去,终于有了病床。医生和她讨论治疗方案,花费至少二十万。而医保在当地,只能自费。
父亲是母亲住院的前几天来的。仿佛领导视察工作,质问她为什么还要做入院检查,为什么不马上住院。
她正在排队缴费,杭州的气温已经到了38度,她来不及喝一口水,嗓子冒烟,也觉得解释不清楚,一句“这是规定,你去问医生”驳回去。
父亲明显气结,按他的脾性,他铁定要去问医生,可他连医院的大门朝哪都不知道。他只是来象征性地走个过场,医生是谁,是男是女,他没有兴趣知道。
唯一牵动他神经的,是治病开销。
然后他的语气软下来,慈父上身,神态深明大义地像是要去起义——你知道的,家里刚造好房子,钱比较紧张。你妈看病的钱你想想办法。
小莫憋了半天,脑海里想了一圈法子,还是不得不交代——我现在手上没有钱......
“没有钱”三个字大抵是父亲的忌讳,比起“我不是你的女儿”更让他无法接受。
——什么叫你没有钱?你的钱都去哪儿了?
——我不是刚拿出了十万给家里造房子用么,我都给了,哪里还有钱?而且那十万,有部分我是向朋友借的,正在还。
父亲不信,笃定她藏私——你都工作快五年了,每年加上年终奖,有十来万。家里造房子你不就出了十万,其他的钱呢?到底去哪了?
小莫觉得解释不清楚,年薪十来万是去年才有的。刚毕业那会儿,她的工资才3000元。房租、吃穿和其他开销,开始的前两年她根本就存不下钱。
勉强凑出的十万,基本上将她挖空了。过去的一年,她连超市都不敢去。
可谁会相信呢?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听到只言片语,回过头来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长。父亲后面拔高的声音,义正言辞的指控,都向世人揭露了一个事实。
她有多不孝,连母亲看病的钱都不愿意拿出来。
8、
小莫又去借钱了。
能借的都去借一遍,不管多少。不能借的,她也硬着头皮去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年底的年终奖正好可以渡过最近一轮的追债。两个月后的加薪,竟然有20%。
可依然不够,远远不够。她的手上不剩一分钱。工资卡成了中转站,上面滚动出现的几位数,很快就湮灭下去,成为水平线。
她几乎不回家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加班或出差。干得多,总不是坏事。
偶尔空闲下来,她总会想起那天和父亲在走廊上的争执。到了后面,她一句话也不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围观的人那么多,好像她是表演魔术的。父亲也越来越激动,指着她,将她展示给所有人——你们看看,都看看,自己的妈等着钱救命,可她呢,一分钱都不愿拿出来。
——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存下来?骗谁呢?你就这么盼着你妈死,就这么没良心。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东西,你还不如去死了。
她也想去死,确实是没用,活着真是浪费粮食。可死哪有这么容易。
都说积极向上的人,到了30岁还穷的话,那是家庭的原因。她快要到30岁了,是这句话最真实的写照。
她像是跳不出一个怪圈,不管多努力往前跑,回头望,还是在阴影里。
最近抽空回家看母亲,她在围墙外按了半天门铃都没人应。大家都不在,她也没有钥匙。接近40度的高温,快要把她烤干。
最后她也没进去,一个人默默地去了车站。
她想起来,她的房间没有空调。所有的房间都有,就只有她的没有。父亲说没有钱装了。她想自己掏钱装一个,又怕父亲质问哪来的钱装空调。
想到这,她在候车室笑起来。
世界这样欢乐,大抵她是最可笑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