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有关的事

谈起父亲,能有什么可说的呢?听的最多的那些父爱如山、高大伟岸,在我这里统统没有。

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是该抱怨还是感激我姥姥替我妈包办的这一场灾难婚姻,是的,我宁愿称之为灾难。它毁了一个女人对美丽人生的期待,它让一个懦弱的男人失去生活的价值,它制造了一个一身戾气的我。

1985年,我妈23岁,据说长得很像山口百惠,肤白貌美腿还短,明眸皓齿有酒窝,只是酒窝比较大比较深,其实那是小时候生病落下的疤。我看过不少她与阿姨们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确实比我好看。一人骑一辆黑色26自行车,黑皮鞋红袜子。坐在大清河的堤边眺望远方,看见对河对面走过的少年,想着自己的初恋,笑容很甜。我妈腿粗是天生的,跟生我没关系。

那一年我爸也是23岁,比我妈小19天。嘴唇厚的像非洲人,大家都说这样的人重情义,倒是不假。当时在农村23岁还未成家就已算超级大龄剩男了,可能是被我爷爷一贯秉持的“先紧着别的同志”的崇高思想觉悟给耽误的。我爷爷是村里第一个入党的同志,给我军秘密传送情报,为躲避敌人搜捕,在雪地里一站就是一夜,老了之后腿疾严重。据说后来80年代政府给在县城安家落户,子女安排工作,他非要“先紧着别的同志”;不去县城就在镇上给分了一整排临街的房子,他还是“先紧着别的同志”,每每想起这些我就感动得热泪盈眶,真是我党的好榜样。

接着说我爸我妈,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之后就定下婚期了。当时我要是有钱我肯定给我妈买一张火轮票让她逃婚,就像当年我姥姥那样。后来婚礼如期举行,有不怀好意的亲戚婚礼当天大闹特闹,具体原因不详,也没有人跟我完整叙述过,一辈子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我当然不会是蜜月宝宝,你看我这长相就知道了。1986年的农历十月的某一天,就有那么一个自暴自弃的卵细胞和一个稍微跑了几步的精子就撞上了,之所以稍微跑几步就中,因为其他的实在懒得跑。所以,我最开始就是从一个不开心的受精卵发育来的。你说我能好到哪去?

1987年中秋节前夜,我做好了准备面对这一场人生,然而我妈辛苦折腾了一天一夜,也没把我生出来。此时的我亲爹,坐在屋里不知所措,不知道找人帮忙,不知道联系医院,不知道出去借钱,就毫无表情的在屋里坐着。这个情节当然是听我妈说的,后来我问我爸是不是真的,他避而不答,那么应该是这样了。我应该成长的多么善良多么强大才能谅解这样一场与父亲的初见?

我爸对我的疼爱当然是有的,毕竟我嘴唇也这么厚。他的疼爱只限于给我买吃的,以及在我10岁之前双手把我举过头顶从姥姥家走回自己家。童年里对我爸的印象与两件事有关,一是满心期待他给我买吃的回来,二是看他们俩吵架我妈非要出去,而他死死堵住门口的那个情景,以至于我后来养成一个很快速很大力开门的习惯,我很害怕它被什么东西堵住打不开,一想到眼前的门被堵住打不开我就会瞬间气得浑身发抖。

有一年夏天,放学回家又见到他们在吵架,而且很凶,我爸仍是死死堵住门口,让人觉得这个房间简直比监狱还不如,我和我妈一起发疯似得揪住我爸的胳膊试图让他离开门口,然后我看见自己的指甲在他胳膊上划掉一道长长的皮,(因为夏季在外面暴晒后是很容易脱皮的)我一下子嚎啕大哭,我不知道是心疼是害怕还是恨。

90年代的农村是会经常停电的,那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因为点上蜡烛,气氛显得温馨,大家说话声音会变得温柔,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吵架。一想到他们吵过的那些架,我就很想去给我姥姥上坟,跟她好好聊聊她到底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遭遇并忍受这样的婚姻。我妈不止一次的要跟我爸离婚,最后所有计划都折在我姥姥的“力挽狂澜”之中。不过她也颇受牵连,因为我妈解决所有夫妻矛盾、经济拮据、婆媳不和、妯娌纷争等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娘家”,当真是以不变应万变。所以我基本上是在姥姥家长大的。

有一次我们已经在姥姥家住了好几个月,一天我爸去学校接我放学,我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感觉头顶都湿了,我抬头一看我爸一边骑车一边哭,我问他哭什么,他停下来狠狠醒了一把鼻涕说“爸爸要没有你了!”我怕被同学看见,还假笑了一下,跟他说没事儿,心里却从未有过的难受。我他妈从小就这么虚伪。

我清楚的记得小学五年级那次他们吵的最凶,我妈正日日奔波找人打离婚官司,她怕我爸去学校把我接走,就告诉我说如果在学校见到我爸就跟老师说他是坏人,不能让他把我带走。我他妈当时想死的心都有。

事实上,像我这种在农村长大的80后甚至一些90后,童年里都少不了见识父母的吵架拌嘴,因为那些婚姻多是被包办的,哪里有什么感情可言,都是顺理成章结婚生子,然后一心一意为了孩子活着。可是偏偏,我就吞不下那些眼泪,忘不掉那种绝望。

我经常觉得我对世间的感知大多是悲惨的,黑暗的,我的感知方式也无比强烈,所以,我从未学会做一个温柔的女子。

一件让你高兴的事情,你可能高兴一陈子就过去了;可是一件让你痛苦的事情,说不定能纠缠一生,人类所谓的情感,总是这样的不懂得“趋利避害”。从前,我把一切儿时目睹过的争吵都归咎于我爸,我妈一口伶牙利嘴、三寸不烂之舌,数落我爸的时候从未避开过我,以至于我坚定的认为我爸就是我妈口中那种没本事、偏执、自私、懒惰的人,并且对他没有应该的尊重。

我一度对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感到悲愤,不是一度,是从青春期开始之后的很多年间。那些年间,他在努力赚钱供我上初中、高中、大学。做过的最苦的工作是在建筑工地盖房子,每天吃馒头和咸菜,他的工友们取笑他说死了之后尸体不烧也不会腐烂,因为天天吃咸菜,防腐剂吃太多了。

后来我毕业工作,我才发现自己花钱大手大脚。一个月工资甚至不够养活自己,工作了好几年,也没有觉得应该为爸妈分担一点什么,或是给他们一些什么。

直到最近两年他们开始经常跑医院,我才忽然间觉得害怕。

上个周末结束回公司上班时,从家里开车出来,刚开了不到100米,发现落下东西,我往回慢慢倒车,在后视镜里看见我爸一瘸一拐的跑过来,我他妈瞬间就泪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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