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生今年53岁,由于年轻时生过一场病,又过了多年的落魄生活,如今已成了个六七十岁糟老头的模样。他背着几个大红塑料袋走街串巷,前面装着用来卖的手工竹蜻蜓,后面的几个袋子装着塑料瓶和一些垃圾。见人便喊:“买一个吧,您是好人,两块钱拿一个走,让我买俩馒头吧。”如若那人不予理睬,他便继续说:“不买的话,给我点吃的,随便什么吃的都可以。”
此时罗生那浑浊的双眼冒着乞求的光,看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买一个吧。”
那妇人像是没看见似的,拉着孩子便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从罗生的身边经过,却没有人看他一眼。罗生叹着气看着灯红酒绿的小县城,腿脚早已走得酸痛,他在路边没人的地方坐下来,本是不会再有因羞愧而想要落泪的感觉,但是肚子饿的难受,罗生还是抹起了眼泪。
程夕阳注意到罗生,见那妇人走了之后,只是驻足楞楞地看着那些竹蜻蜓,似乎在犹豫。她在罗生旁边绕了一圈,等罗生抹完眼泪,便上前去:“我现在没有带钱,你能不能等我一会?我回家拿了钱就过来买。”罗生看着面前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本能地露出笑容:“好,可以,小姑娘。”
等到再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程夕阳想着可能是回去的时间用得太久,觉得那人应该还没走远。于是她又绕了几条街,但依旧没见那人踪影。
罗生等了十几分钟,肚子已经饿的不行,见远处那条街比较热闹,便走过去碰碰运气。在赚到今天晚饭与明天的早饭之后,罗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住处,没有别的消遣的东西,罗生习惯了早早睡觉。
虽说是家,其实只是东门桥底下一个铁皮搭起来的储物间罢了,能够遮风避雨。自从在这放东西的那小摊贩走了以后,这里就被罗生霸占了,安置了简陋的生活用品。这桥底是个小型的底层市场,小摊贩,各路流浪的人聚集。罗生已经安逸地在这里住了两三年,也闻惯了污水与垃圾的腐臭味。只是经常人为了省上公共厕所的几毛钱,就趁人不注意时直接在这桥底下小便,直接对着罗生的铁皮屋门口,有些女人还明目张胆地让自己的孩子蹲在那地上厕所,起初罗生每次见了都要非常生气的将他们赶走,后来还立了个“此处禁止大小便”的牌子。可那些人依旧不管不顾,照着牌子往上尿。
罗生有一次气急败坏地咒骂一个妇女:“从小就教孩子随处大小便,长大了他都要记得你这个没素质的母亲哟,哼哼。”那妇女听了马上露一副凶恶的嘴脸,指着罗生就骂:“你个要饭的说什么?他还这么小一个孩子在这撒泡尿怎么了?他知道什么?”罗生见她凶悍,便小声嘟囔着:“和你这不讲理的女人没话可说,真是没素质......”那女人提起孩子的裤子,用一种非常嫌恶的眼神瞟了一眼白生,好像在说:一个收破烂的还要讲素质,真是笑话。
罗生早已没了在乎自己尊严的能力,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一个人生活了多久,他也已对孤独习以为常,甚至麻木无感。但有时候在梦里,只是偶尔,比如在瞧见让他能够记起往日零星片段的事物的时候,比如冷得几乎要冻醒的寒冷天,他也会梦见自己多年前的儿子,抱着他喊爸爸。可是梦醒,他便在这破烂房里清醒过来,抹几把泪,自己已是无力再生活下去的人。他一度想到要死,但是死,勇气又从何而来?每当想到这时,罗生就摇摇头,又笑笑,继续编织起手里的竹蜻蜓。
2
程夕阳再见到罗生时,是一个下雨的傍晚,乌云黑压压地笼罩在小县城的上空,马路上几乎没什么人,罗生颓废地蹲在街灯昏暗的巷子下避雨。身上已经淋湿了,看上去冷得哆嗦。程夕阳心生怜悯,给了他两个包子,还把伞放在他的面前。
“我家就在上面,这把伞你就拿去用吧。等天晴再来还我。”
“小姑娘,你心肠真好。送你一个蜻蜓。我家住在桥底,不怕我不还你。”
程夕阳拿着蜻蜓跑回了家。
第二天雨已经停了,路面上全是积水。程夕阳小心翼翼地走到巷子口。避开污水坑,眺望桥的那头。没见着罗生的踪影。
于是她走到罗生住的桥底下。
垃圾与污水的味道直冒出来。程夕阳捂着鼻子,往里走,看见铁皮屋。屋外堆着很多黑色的废弃塑料袋,压在堆积的污水上。罗生正坐在里面,编织着竹蜻蜓,细长的竹条在粗糙的手下灵动地缠绕着。程夕阳站在门口看着。
“啊,小姑娘,你怎么到这来了,这是你的伞。”罗生站起身递过伞,脚踩在塑料袋上沙沙作响。
罗生笑得和蔼,脸上的皱纹像粗糙的干树皮。手指也因编织竹条而弯曲变形。
“没关系。”程夕阳有些害怕,踮着脚离开桥底。
天气转凉,已进入中秋。罗生打算休息一天,他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半躺着的姿势,拿着宝贝的放大镜,在铁皮屋里读起一本发黄的旧书。秋风从屋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罗生另一只手按着书页,眯缝着眼睛。
只不过是打发时间。年轻时学过的东西,罗生全部都已经忘了。一天罗生在捡塑料瓶时,发现一本被丢的小本《伊索寓言》,于是便拿回去,趁着天没黑读了几页,像是找到了某种乐趣似的,罗生读得津津有味,笑着脸纹皱在一团。
这本书罗生已经记不清读了多少遍。但也不用担心厌倦,因为总是读了就忘,读到末尾,再开始读开头的故事也是同样的。
罗生正孤独地享受自己仅有的乐趣。一个清瘦稚嫩的少女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程夕阳的皮肤很白,眼睛瞳色也很浅,他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让罗生浑浊乌黑的眼睛感觉一阵清新。她手里拿着一袋面包。
“给你。”
罗生放下书,拿起一个竹蜻蜓给她。
“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这个,但是我只有这些。你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程夕阳也不说话,拿过一个竹蜻蜓。双手扯了扯双肩包的带子。
“小姑娘,你上几年级?”
“初二。”
“在县城的中学?”
“嗯。”
“要好好学习啊,学习的用处可大着......”
“你也喜欢读书吗。”
“我哪里懂得什么读书。”
程夕阳走了以后,罗生将放大镜小心翼翼地收好。开始整理起自己收集的各种废品。他艰难地站起身,一到阴雨天,他的腰总是一动就生疼。疾病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的,罗生的眼眸好像比以往更加晦暗。他已经有一种预感,自己时日不会多了,只是他不会像书中的大象那样给自己刨个坟墓,他会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屋离开。
3
程夕阳隔三差五的就给罗生送吃的,附近的人逐渐眼熟他们。管桥底扫地的张大婶,每次都要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程夕阳。偷偷摸摸的往里偷瞄几眼,又扛着扫把上去和桥上算命的老头说几句话。
尽管程夕阳每次只是把吃的放下就走。
“你个牲畜,还在我的嘴里夺食来了。”
罗生“嘘、嘘”地将一条狗赶走,把一只竹蜻蜓放在程夕阳手里。
“今天的蜻蜓,好像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程夕阳把玩着蜻蜓,眼眸半合着,露出浅浅的笑容。
“那是给你准备的特别的蜻蜓。”罗生此时笑得像个孩子。
程夕阳还给他一个真正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笑。
面对程夕阳的美,罗生有一种接近本能的着迷。美好的事物就这样单纯地,突兀地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忽然想到,自己曾经是否也见过这样的笑容。是见过的吧。罗生原以为尘封着的往事可以永远地烂在心底,用心墙加固着,不再痛痒。但此时此刻,他仿佛被眼前的少女突然触动,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罗生措愕地愣住了,找不到关上记忆的阀门。
思绪穿过罗生那重重隐晦灰暗的光阴,回到他在村里任教的日子。罗生生长的地方,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小山村。虽然能看见新刷的白色墙上写着“建设新农村”的字样,但还是教师稀缺,教育落后,罗生的家里人因他读过两年书,便要他试着去做教师。教的小学。
罗生那年32岁,先前一直在城里瞎混,虽然找不到好的工作,但拮据着生活日子也算能过得去,在城里娶了媳妇。后来老娘生病了,罗生负担不起城里的医药费,便回村照顾她。媳妇就算有怨言,也别无他法。之后的一年,罗生的媳妇生了孩子。
孩子一直在村里长大,罗生也老实本分地教书。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一个无论如何都叫他魂牵梦萦的孩子。
罗生在心里暗自唏嘘,自己竟然对一个孩子如此着迷。看着床头打着呼噜睡觉的媳妇,有的却只是厌倦与反感。媳妇跟他回村之后就彻底变成这方人了。
那孩子叫许梦婷,由于父亲出了意外,便回乡下由奶奶抚养。
12岁的少女,眼睛像是水晶一般闪着光,再注视,却隐约感觉到另一种晦暗,那是无依无靠,过早感受到死亡与枯萎的眼神。叫人心疼。罗生意识到自己产生了病态的喜欢。
但他隐忍,拒绝这种荒唐的感觉。却始终压抑不住,他经常上课点名叫她。他给他课外辅导,给她买书,教她写文章。
许梦婷的心里是喜欢他的。她在罗生那里得到了失去的父爱。她的内心是有缺陷的,所以她的眼神才那样勾人。
乡下新建的粉刷着白墙的低矮教学楼里。罗生望着许梦婷天真无邪的脸。她面无表情的时候最吸引他。这样尤如天物的女孩,与这山村格格不入。罗生抚摩着许梦婷的头发,许梦婷将依在罗生怀里。
“梦婷,你是不是喜欢老师。”
“嗯。”
“那老师想摸一摸梦瑶,你喜欢吗”
许梦婷嗫嚅地说着喜欢,白皙的脸蛋变得通红。
罗生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跳出来,他在理性与欲望的边缘痛苦挣扎着。最终还是轻轻揭开许梦婷的衣服,将手放在她娇嫩的身躯上,来回游走。
“梦婷,老师真的喜欢你。”
“嗯。”
罗生有喝茶叶的习惯,身上散发着洗衣片的清香,比许梦婷爸爸身上的味道要好闻。许梦婷将唇瓣搭在罗生紧张干涩的唇上,如蜻蜓点水般的吻。
却让罗生坠入万丈深渊。
罗生媳妇给罗生送饭时,刚好撞上罗生难以自拔的模样。她先是吓得把饭掉在地上,接着抄起门后的扫帚,劈头盖脸地朝罗生砸去。
“你这个衣冠禽兽的东西,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情!”
罗生媳妇喊到后面,就蹲在地上哭。最后罗生猥亵学生的事在全村闹得沸沸扬扬。
许梦婷被罗生媳妇吓得说不出话,被奶奶带回了家。
罗生的母亲被气得去世。
媳妇带着孩子永远离开了他。
罗生永远变成了孤独的一个人。背井离乡,逃到所有人都不认识他的地方。做短工,做木匠,做帮人扛东西的苦力。由于没有文凭,他始终都在漂泊着。
身心疲惫,无尽地悔恨折磨得他痛不欲生。最终生了一场大病。没有人再要他做工。
他站在天桥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马路,却没有纵身一跃的勇气。
他便开始编织从以前一个工友那里学来的竹蜻蜓贩卖。捡破烂。蝇营狗苟,直到记忆全都淡去,只有眼前的温饱问题能够让他操心。
4
罗生回过神来,开始后悔遇见了程夕阳。但那并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他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有着天使般善良心肠的女孩,天真却忧郁的眼神都如同梦瑶一般。
只是不能够再燃烧他的情欲,自己只是个捡破烂的糟老头而已。
也许他从未失去过自己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都很遥远,他连悔恨的心都不再有了。
程夕阳正要走,罗生恍的像是看见了一道浅浅的伤疤。
在程夕阳衣领下面。自己眼神已经不太好。
罗生站起来凑近地看。
“这是怎么了?”
程夕阳不说话。瞪着眼睛望着罗生,露出惊恐的神情。
“你可以和我说,没关系的。”
程夕阳依旧不说话。
“你总是这样不说话吗。”
“你在学校有朋友吗?”
程夕阳摇摇头。罗生似乎知道了什么,长满了厚厚的茧的内心开始一阵一阵的疼。这只是纯粹的对一个美好的女孩的心疼,怜悯。如同程夕阳在看见雨夜里冷得哆嗦的罗生,在角落里抹着眼泪的罗生的心疼一般。
程夕阳从未见过大人偷偷地哭。
“我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
罗生望着瘦弱的女孩慌忙离开的背影。久久未缓过神。
深夜,罗生在半梦半醒中,看见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自己。他衣着干净素雅,悠闲地走在乡间的田野,他摘下一朵牵牛花插在梦瑶的头发上。
“梦瑶,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不知道,红色的牵牛花。”
“那叫喇叭花。”
罗生摘下一朵含在嘴里,吹出令人发笑的声音。梦瑶天使般的面庞正对自己笑着。清纯的笑声直传进罗生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