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参观一家民俗馆,当我在厅室的一角,无意中看见那件红嫁衣的时候,那种震撼,仍然清晰在我的记忆里。丝绸的面料上,上面的那只凤二百多年了,依然以栩栩的姿态,展现在我的眼前。展厅的灯光下,安静而悠远,朦胧间,仿佛依稀看见一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女子,怀着羞涩,激动还有一些些的神秘,穿上了它,然后,迈着袅袅的碎步,蒙上了红盖头,去等待一个未知的幸福。娘在后面悄悄地撩起衣角擦了一把眼睛,直到那抬花轿在她的眼里渐行渐远。还是舍不得转过头去……
忽然就想起了我奶奶。
记得小时候,奶奶还在,她老人家清晰地记得自己被咿咿呀呀的花轿抬进爷爷的洞房。奶奶拘谨地站在那里。她的手不停地绞在一起,一条汗巾缠了又放,放了又缠。红盖头里的眼睛,仅仅能够看见朦胧的烛光她不敢撩起,任旁边嬉闹的孩子挤一下,再挤一下。奶奶说,自从她换了自己亲手缝制的红嫁衣,心就无端地开始紧张,盼日头落下,又期待不要落下,她知道,从换上的那一刻,就预示自己即将告别生活十六年的家,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从此和另一个男人生活。
女人的人生,其实,就从穿上嫁衣的那一刻算起啊。从此以后,她们象脱离了巢穴的小鸟,在不知道方向的天空,追逐自己的快乐。无论凄风苦雨,无论阳光灿烂,都已经与原来的家没有关系了,她们的幸福跟忧伤,从此像藤一样,缠绕在另一棵树上。奶奶说,那时候的女人就好象押宝一样,在揭开红盖头的时候,才知道,知道的丈夫是个什么样?心,就如旁边的红烛,忽暗忽亮。
奶奶没有押到,她一生辛劳,但是,仍然不能改变家庭的命运。爷爷是个好吃懒惰的人,从来不知道心疼她,她没有回家抱怨任何人,也许,上一辈人的视觉,总有自己的看法吧。那几晌地很快就给爷爷败光了。划成分的时候,爷爷还很以为傲,要不是我早早换了烟抽,现在成为地主了吧?奶奶共养育了七个子女。直止老年,爷爷和她之间,仍然没有那种温暖感人的情怀。以至当爷爷故去的时候,奶奶仅仅是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叹自己的命运,还是叹这漫长的人生,终于解脱了。但是,当奶奶有一天不行的时候,她眼角的那一滴晶莹的泪,至今仍然滴在我的心中,不能淡去……
我的四姑,是我所有姑姑中,唯一没有穿上嫁衣就跟了别人的人。爷爷在自家的院子里,蹦了多少个圈子,终究放下手里的磨棍,其实,他想打也没有机会了,四姑跟了那个江南的篾匠跑了,他上哪里去找?奶奶经常抚摩那件她为四姑准备的嫁衣,什么也不说。多少年后,四姑和篾匠骄傲的回来的时候,爷爷醉心与篾匠带来的礼物,可能已经淡忘他发怒时候的诅咒了。而四姑跑进奶奶的房间,看着那件依然崭新的,针角细蜜的,泛着幽紫的嫁衣时,不禁泪如潮涌了。
母亲结婚的时候,是穿一件水红的灯心绒对襟棉袄。打着一把黄色的油脂伞,蹲在父亲的自行车的后面,嫁过来的,母亲说,自己当年的那水红的对襟棉袄,可是你外婆准备了很长时间的呢,那时候,生产队里棉花紧张,外婆就是悄悄一个棉桃一个棉桃积攒的,还有那灯心绒面料,更是外婆积攒了很长时间的布票买的啊。遗憾那件棉袄后来据说做我的尿布了,但是,衣角的花朵也是母亲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忽然就很感动,任何时候,嫁衣在女人的心里,都是特别的重要啊。哪怕在贫穷的年代,也不能阻挡追求的脚步。对于母亲,孩子的婚姻大事永远都是做娘不能放下的心事啊,当她们放飞自己养育了多少年的心头肉,那份期待和不舍,只有自己才能够知道。
不禁想起来一句话,说女人的出生一共有两次,一次是哇哇来到这个人间,一次就是披上红嫁衣的时刻。在以往,出生是不能选择的,女人的悲沧,总是沿着历史的河流静静地流淌,所以,那些田野的贞节牌坊,那些散发古旧纸味的烈女外传,总是让女人们的泪水顺着黑夜的边沿悄悄落下……
现在,已经很少看见哪个女人,再会去耐耐心心地做一件嫁衣了,婚纱店里那些琳琅的品种,也给了现在的新人们可供选择的空间,如同现在的爱情。看她们穿着那些租来的婚纱,不知道为什么,心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也许她们的心中从来就没有打算从一而终的思想吧,是啊,当情淡了,当物是人非了,红红的嫁衣能够代表什么呢?谁还会在落满缤纷的树下,在漆盖上垫一个圆圆的花绷,一针一线锈着自己的心事?谁还会在缀满桂花的天空,羞羞地想着自己的秘密?
记得当整理奶奶的遗物时,奶奶的衣柜里,那一个平时紧锁的抽屉里,忽然就发现了一个包裹,打开层层铺盖的包裹,竟然就看见了一件红嫁衣,姑姑说,这就是奶奶当年的嫁衣啊,那细蜜的针脚,水荷镶边,如同看见奶奶在满怀憧憬的时光里,一针针,一线线的绣着,针碰了手指,含在嘴里嗅了一下,又继续仔细地绣着,奶奶一定经常会在夜深的时候,拿出来看,会流泪吗?肯定会流。
那件红嫁衣后来烧在奶奶的坟头。奶奶一定收到了。不然,忽然就一阵风吹过来,卷起红嫁衣的灰烬,在坟头上空,打了一个旋,瞬间就没有了……仿佛看见奶奶枯槁的面容上,悄悄就浮出两朵妩媚的云彩……
亲爱的奶奶,有了这件红嫁衣,我就知道,再怎么绝望的时刻,你的心,也会如水一样,缓缓流淌在一个又一个庸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