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青梅子挂在枝梢,秋雨,任你如何呼使,它也不愿离开,自古逢秋多寂寥,我却道不出刘禹锡的“秋日胜春朝,孤鸿归影,雨洒花前”,掰着指头,也能数清那庭前桂花才香几日,而那院子里零落的花似也将我的心儿埋了去。
你也不必在意这一路颠簸,那一身年轻骨头抖了个散乱,你也不必猜疑谁家的白鹅跳进田里,溅了我一身泥巴,你更无须担心是否身旁携带着雨伞,是否这雨珠子会打湿我的衣衫。我只是一步一个泥潭,轻轻地荡起水塘的涟漪,路边的大黄也没有理会我。
我远远望见她倚靠在那有些朽烂的木门前,好像又老了一些,目光顺着小路蜿蜒向远方,她在盼我吗?我也觉得自己许久没回来看望她了。
我淋着小雨匆匆跑到她跟前,但直觉告诉我——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她老早耳朵就不好使,现在年纪大了,眼睛、记忆都不好了。她还是起身拉着我的手,说很想念我,但已经记不清我的名字了,她以为我是远方来的亲戚,但始终没有想起我是她的曾孙,她是我的曾祖母。她又回到了那把老藤椅上,椅把已经被磨得光滑了,藤条也有的地方断开。
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那一阵秋风大抵也扫不走我的惘然。
我想起过去她一见我就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那竹节一般枯瘦的手在我手上摩挲了不知多少遍,我甚至依稀记得她曾牵着我幼时的小手上街买吃的,不管我想吃什么,她从不吝啬那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角票钱,但这些角票大抵没有人知晓那是她背着家人去捡水瓶和废纸板变卖来的钱。
一九一九年出生的她,现在已经九十九岁了,她的父亲是清末秀才,办有私塾学堂教书,家中富裕,出门都是坐轿子,她的大哥、二哥都是商人,三哥是联防长官,四哥毕业于黄埔军校,但过后,军阀混战,世道变革,她不得不过上了苦难的日子。这一路,她经历了太多沧桑。
我想想,她忘了我。罢了,忘了才好!忘了要牵挂的人,忘了要记挂的事,这是好事。她能无忧无虑地住上儿孙盖的新楼房,她能无忧无虑地吃着手中的桂花麻饼,她能无忧无虑地翘着二郎腿坐在藤椅上。有些事,她自当忘了最好。为人子孙的我们,看着了她老人家健康快乐就满足了。
我看着那一树桂花,朵儿少了不少哩,我低头看那满地金黄,到底还是把我心抬了起来,又跑回里屋,拿了块桂花麻饼塞在她手中。
我走上二楼,低头又见那一树金桂,这次却花开正好……。
(记于201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