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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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桥,并非处于沿淮地带,地势也不低洼,更不是洪涝灾害的频发之地。然而,这里的男劳力们却多次奔赴其他地区,支援防汛任务。我爸在年轻时,便多次前往其他乡镇参与防汛工作。我曾问他:“洪水那般凶猛,防汛会不会有危险?”我爸回答道:“当然有危险,每次防汛都有人被淹死。但去参加防汛能吃上白面馍馍,还有萝卜炖肉。”

物质匮乏的年代,能够吃上一顿饱饭是多少人极度向往的事情。一个时代的命运苦楚和困顿不安又怎是物质富足的另一代人能够深刻体会到的事情呢。辛酸苦辣和饥肠辘辘一经出现就像侵入血管的蛀虫,在岁月的流淌中摆动游弋,无休止地侵嗜着鲜血,随时随刻青筋暴起,发出阵阵疼痛并永生难忘。

1972年,我爸尚未前往阜阳师范读书,那是他初中毕业后的一段时光。在生产队里,他没日没夜地劳作。为了完成生产队分配的工分任务,还能多挣些工分,我爸说他常常天不亮就起床,摸黑去拾牛粪。可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年代,连牛粪都很难寻觅到。物质匮乏年代的生活场景,又岂是生活在当下的我们,仅靠想象就能体会的呢?

那年夏天,“七下八上”的汛期如期而至。村里组织人员前往河木湾防汛,我爸也被村里的民兵营长抽中,加入了防汛队伍。我问他:“当时是怎么选中您去的呢?”他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抽到谁就是谁去。”我又问:“咱们后山桥三队一共去了多少人参加防汛?”他回答:“周传杰、周传洪……一共十来个人。”

生产队抽好人选后,立刻通知了他们,并为防汛人员配备了几辆架子车,分发了面粉等食物。参加防汛的人们从家里带上锅碗瓢盆、扁担挑子、铁锹,拉上架子车,在村里集结,随后朝着河木湾进发。

十来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劳力,有人拉车,有人推车,一路唱着歌,开着玩笑,吹着牛皮,在雨中前行。雨水随风飘洒,在天地间斜织散落,白茫茫的世界中,几个黑点在苍茫中移动。这世间,除了风雨之声,一定还回荡着热血青年的奔走呐喊声。架子车的两个轮子,在水中一圈又一圈地滚动,赤脚的青年们依旧谈笑风生,无情的雨水也被这欢声笑语冲淡。

走到谢桥北边时,道路两侧的河流都被雨水灌满,河水已经蔓延到道路上,几人难以分辨哪里是路,哪里是河流。拉着车子,还带着这么多东西,可不敢贸然往前探路。这时,周道友说:“我下去试试。”民兵营长周传俭心思细腻,生怕出意外,再三嘱咐周道友一定要多加小心。我爸说,周道友从小就聪明机灵,只是偶尔会动些歪脑筋。他脱掉背心和裤头,顺着路延伸的方向,弯曲着双腿,弓着腰,两手不断地向后甩动,头一伸,腿一蹬,像箭一般平铺滑翔到水里。这一滑,只听见他“哎呦”大喊一声,便没了踪影。其他人都吓得脸色煞白,民兵营长周传俭更是双腿发软,差点瘫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默念着:“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不会有事吧。”不一会儿,周道友从水里探出脑袋,用双手在脸上从上到下捋了捋水,笑着说:“没事,吓你们的。”接着,他大声笑了起来,其余人也跟着哈哈大笑。周传俭却气鼓鼓地板着脸,一言不发。

周道友从旁边的河流游到路面,站起身来,路面的水仅仅到他的小腿肚子。“没事,看到了吧,水很浅,走吧。”周道友光着屁股在前面带路,其余人都赤着脚,卷着裤腿,拉着车跟在他后面。“周道友就是不嫌丑,你看他大白天光着屁股还一扭一扭的。”“赶快穿上裤头,别让人看到,丢人。”几人在后面笑着打趣道。周道友却满不在乎,仍旧扭动着腰和屁股,在前面带路。周传海从地上挖起一块泥巴,扔了过去,正好砸在他扭动的屁股上。周道友“哎呦”一声,其他人哄笑着,纷纷挖起泥巴往他身上砸去。他一跃扑在水中,游起了泳,还怂恿着说:“都下来,水里凉快。”我爸他们几人还真准备脱掉衣服跳入河流,却被民兵营长及时拦住。无奈,几人只好乖乖拉车前行。

河流并不宽,不知不觉中,几人便在说笑打闹中从被雨水淹没的道路上走了过去。

路面上的水漂浮着干草星沫和麦子秸秆,不仅浑浊,颜色还棕黄,一时难以分辨深浅。刚过了河,往前没走几步,架子车就陷入了泥潭中。被雨水浸泡的泥土路已经不堪重负,稀泥紧紧吸住车轮。我爸双手掌着车把,挺起背来把架子车上的拉绳子拽得笔直,周传杰等人也从后面使劲推车,可车子还是纹丝不动。这时,走在后面的两辆架子车也停了下来。众人一起上前,有的搬车轮,有的在后面推,还有的协助我爸用双手拽车把,大喊着:“一二三,一二三……”终于把架子车推了上来。十来个青壮年热情高涨的喊声响彻在夏日的雨天中,一度盖过了风雨声。雨水和汗水混合着在身上流淌,浸湿了头发和衣衫,汗水味、雨水味混合着河流浸泡秸秆的土腥霉味,弥漫在这一片天空。

江淮地区七下八上的雨情

我爸说:“那时候的路可不像现在,不是水泥路就是柏油路,最差的也是煤矸石路。”我说:“那时候也是‘水泥路’啊。”我爸笑着说:“的确是‘水泥路’,就是因为那时候的道路全是泥土路,晴天车辆一过,漫天灰尘;阴天雨水一冲,就泥泞不堪。”

刚把架子车从泥坑中拉出来,走了一段路就到谢桥了。过了谢桥街上,往南走,又遇到一段泥路需要上坡。周传杰掌着车把往坡上拉,周传海几个人在后面推。小土坡被雨水淋得又滑又松软,两个车轮把土壤道路压出几十公分深的车辙印,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拉上了坡。几个人早已满身大汗,忘了天空还在飘着雨水。眼看着车子已经上了坡,周传杰说:“你们几个去帮后面的车吧,下坡小问题,我自己能行。”其他几人连走带滑地跑下坡,去推另外一辆车。周传杰看了一眼下面,就把车绳套在肩上,掌着把往下拉车。刚走几步,因为泥土道路被雨水浸泡得承受不住重量,突然坍塌了一角,架子车连同周传杰一起翻落在坡侧面。我爸和其余几人连忙跑过去,还好,周传杰并无大碍,只是摔了一跤,躺在了泥水里。只见他头发上、脸上,连同半个身子全是泥水。大家看到他的模样,既心疼又觉得好笑。“没事,摔不坏。”周传杰说。张嘴的时候,大家看到他就连牙齿上都是泥。“骚杰子是不是饿坏了,啃了一大口泥。”周传海笑骂着说。周传杰回骂了几句,众人相互笑骂、哄闹着。

大家把架子车翻正,把沾满泥水的生活用品和防汛工具拾起,一边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一边赶路,直到晚上才抵达防汛地点。

到了河木湾,民兵营长让大家原地等候,他前去咨询任务安排。接着,把后山桥三队的防汛人员安排到一户当地的农户家。大家把拉来的锅碗瓢盆和面等东西搬下,开始烧火做饭。

我问我爸:“河木湾是哪里?”他说:“应该属于夏桥那边。具体是不是叫河木湾也不一定,因为当时大家都这么叫,可能是谐音。”防汛的任务其实并不繁重,为了防止颍河水破堤,洪水淹没堤坝以北地区的田地,沙北地区各乡镇都派出了巡防队伍。当时后山桥三队去的十来个小伙子负责一段长二十米左右的堤坝,排班轮流值守。我爸说,他和周传杰排一班,周道友和周传海排一班。有时候白天值守,有时候夜里值守,反正不能断人,时时刻刻都要有人看护。

有一天轮到我爸和周传杰值班,晚上下起了大雨。我爸按时到了堤坝接班,但是周传杰却迟迟未到。雨水越来越大,白天在堤坝上插的木棍标志线离河水越来越近。眼看着雨势很大,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我爸赶紧去挖土,用扁担挑子不断地往堤坝上垒土。隔壁一段是其他村的人员值守,他们也急忙不断地挖土挑土,垒高坝子,生怕雨水越积越多,出现洪水越过堤坝的险情。我爸说,那天晚上他可是累坏了,但就是不见周传杰的人影。还好后来雨水停了,解除了危险。等到天亮时候,才见到周传杰,可气坏了,一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睡着了。虽然都是村民,但是去参加防汛也是有严明纪律的。接着他说,虽然自己又累又气,但是并不忍心他受到处罚,所以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我老家的架子车,一个时代的交通工具

又过了几天,晚上刚吃过饭,几个人闲坐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有人喊:“坝子破了,坝子破了。”人们听到喊声,赶紧抬腿就跑。后山桥的几个小伙子顾不上拿东西,顺着坝子就往水上游跑去。天黑路滑,跑几步就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人越来越多,乱哄哄地都跟着人群跑。我爸跑着跑着看见了二叔周传良,只见二叔扛着一袋子面,手里还拎着一个锅。我爸赶紧冲他喊道:“传良,人家都赶紧逃命,你还扛着面,拎着锅,还不赶紧跑。”二叔说:“吃的得带上啊,不然没饭吃。”我爸顾不上多说,赶紧接过面袋子,背着面,和二叔一起跑。跑着跑着又听见有人喊:“坝子没破,快回来。”慌乱逃跑的人群顿时停住了,大家眼神中充满了惊慌和疑惑,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相互张望、徘徊着。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人,气喘吁吁地走到大家面前说:“没有破,没有破,刚才有人瞎传,大家不要惊慌。”众人这才平静下来,顺着来时的路,慢慢走了回去。

接着一连又下了几天的雨,大家还是分班值守,不断地挖土垒坝子。听我爸说,那天周道友值班,雨水也很大,周道友耍起了小聪明,挖了几挑土后,就偷奸耍滑,连人带扁担都不见了踪影。刚好有领导来到后山桥三队负责的这一段堤坝检查,一问值班情况,别人说这是后山桥三队段,今天是周道友值班。领导问:“他人呢,怎么跑得没影了?”其余人员都表示不知道。紧接着领导就在大坝上逢人便问谁是周道友,倒也巧合,刚好遇到了周道友本人,领导问:“你知道谁是周道友吗,他在哪里?”周道友说:“我知道,周道友是个好人,能干又聪明,你去那里找他。”说着,他还煞有其事地指了个方向。领导顺着周道友手势的指向去找他了。其他认识周道友的人看见这一幕,纷纷发笑。

这件事很快在防汛队伍里传开了。大家都说周道友你可真行,脸皮厚,敢跟领导开这种玩笑。周道友得意地笑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天后,领导找到了周道友,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号召大家不要向他学习。周道友一时成了防汛队伍里的反面典型。我爸说,那个时候要是换做他,肯定觉得抬不起头,多丢人啊,被当众批评。但是周道友脸皮还真厚,并没有觉得难堪。见到有人垒坝子不用心,周道友还调侃道:“你别学我哦,干活就要有干活的样子噢,别滑头。”

很快,雨水期过去了,天气放晴,颍河里的水位线逐渐下降。最后一天晚上,生产队买了猪肉和几斤大萝卜送来。周传海把肉洗干净,把萝卜切成片,锅底下麦秸秆烧得旺旺的,火苗轰隆隆地响,锅里炖着萝卜猪肉。另一个锅里贴着手拍的死面粑粑子。我爸说,那猪肉炖萝卜配着粑粑子吃,真香。在家里哪能吃上这样的饭啊,只有去防汛或者挖沟的时候才能吃到。


2025.5.22    苇小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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